德州牛仔的即興隨筆

在美生活三十餘載已經超過了在中國生活的年頭兒,退休後閑暇時間驟增覺得應該 把自己以往的生活經曆寫下來。主要想梳理一下自己的人生,當然有些章節會和朋友同學共享。可惜我太太和兒女都不懂中文無法分享,但主要是寫給自己。
正文

我的故事1(在中國的三十年)

(2018-02-02 10:55:05) 下一個

(一)童年

我是70屆的,出生在北京後海大翔鳳胡同,號碼不記得了。它原來叫“大牆縫胡同”,後因不雅,與許多北京其他地名一樣,50年代以諧音改為新地名。後(好像是56年,57年)搬到朝陽門外芳草地5號文化部文聯宿舍,那是我母親單位分的房子。平房,剛剛蓋好,共分四排24個院子。1號院到12號院與13號到24號院形成兩個分院落, 由一個小胡通兒隔開, 各自形成自己的鄰裏圈子. 孩子們玩耍也在自己這一邊的院落裏,所以兩邊的孩子之間並不熟悉。隔開兩個分院落的小胡通兒不是用作通路也沒有路燈. 一頭兒由磚牆堵死, 形成一個死胡通兒.出口的那頭兒與另外兩個分別在12院和23院後砌的小胡通兒成T字型相通. 進出隻能從T字型的小胡通兒出入。與這隔離作用的小胡通兒連接的兩邊的院子(1~12院落雙號院及13~24院落單號院)都各自有一個麵對麵的小後門相通, 但大多數都被封死,想是出於安全或保護隱私的原由吧。每院格局基本相同,有兩個一間, 和一個二間,一個三間各一套的居室,也就是每院四戶人家. 其中1號院,2號院,13號與14號院略有不同,他們是由相當於兩個麵對麵的院子組成的大院子, 也就是每院八戶人家。在廁所和最裏麵的一居室之間有一個水表井,電表則安在中間一居室外的門廊內牆上。每月初根據水電表的讀數水電公司送來賬單由各家依人口數分攤。紅磚鋪就的踴道從院門一直通到在院子最裏端的公用廁所和自來水池。房前地上大都種有柳樹,一到春天滿院就飄著柳絮. 夏天樹下是個納涼的好地方,許多人家在樹下放一石條為桌幾塊城牆磚為凳,夏天的晚飯和飯後喝茶吃西瓜都在此。幾乎每一家都在門前空地上辟成小菜地種些花草和疏菜,記得有人家種的黃菊和美人嬌煞是好看。種得最多是一種叫“喇叭花”的矮小植物,她開出的是或紅或黃像喇叭一樣的花朵,拔下花朵把根部放在嘴裏一嘬會有些甜味. 花謝了以後會在花朵根部找到幾顆黃豆大小的花籽,一種就活特別好養。還有搭葡萄架種葡萄的。疏菜常有人家種黃瓜,絲瓜,豆角,西紅柿,向日葵,鬼子薑,西葫蘆,冬瓜......。
整個宿舍大院原設計是封閉的, 在兩個院落各自的主街道的四個入口設有兩扇對開的大門,白天開晚上鎖,夜間隻留有收發室的一個大門進出。不過後來有人抱怨夜間回家要繞的路太遠, 就任由四門大開了. 收發室裏有一個安裝在牆上的老式撥盤電話,收到找人的電話收發室的值班大爺就走路去叫人來接電話。大院最後一排是男女浴室,還有一個燒煤的鍋爐房給浴室供應熱水。可能是考慮到沒住進來人的感受吧,浴室開了沒多長時間就關了。女浴室改成托兒所, 男浴室改成堆放雜物的倉庫。

小學的經曆善乏可陳,應該是61年上的小學,就近入學. 宿舍院裏同齡的孩子差不多都是同學。隻記得一至二年級是上半天課,三年級開始是整天課中午回家吃飯。夏天有午覺時間下午2點上課,其他時間是1點。學習考試都沒什麽難的,一到寒暑假就天天撒開了玩兒,假期結束還收不回心總得花幾天時間適應。
小時候玩兒的遊戲有捉迷藏,那是較小的孩子玩兒的。大一些的男孩子都在晚上玩兒捉俘虜:分成兩撥兒各自有大本營,攻方劃一小塊街道為營,守方大本營是在街道另一邊的一個電線杆。一撥兒為攻一撥兒為守。攻方人隻要手摸電線杆就算攻陷了守方大本營,但如果有己方俘虜被囚禁在那,手摸電線杆為俘虜獲救,如沒有俘虜即為攻陷,為贏。守方要在攻方大本營外觸摸攻方人身體該人即為俘虜並讓其站在守方大本營等待搭救。守方可以派人站在電線杆下防守自己的大本營,此為明守;也可以藏在附近等待攻方人上勾,此為暗守。反正常常是玩兒的昏天黑地直到哪家的家長喊人回家。再有鬥蛐蛐,沾知了,抓蜻蜓,扇香煙盒紙做的三角,玩洋畫兒,彈球,玩軍棋,象棋......。

1966年初夏文革開始時, 我小學的“生涯”在五年級時便嘎然而止了。

(二)文革“紅衛兵大串聯”
66年夏天外地學校陸續有學生進北京接受毛主席在天安門廣場的接見, 並和在京院校的學生串聯交流經驗。得到中央文革小組的肯定後,9-10月逐步開始了全國範圍的紅衛兵大串聯。鐵路和各地的交通都對紅衛兵免費。各地的文革小組組成接待部門並負責提供住宿,多是學校的教室和宿舍甚至有空餘房的民居,學生自己解決吃飯問題。各地的學生大部分都參與其中,有少數學生還學習紅軍長征兩萬五千裏而徒步串聯。學生串聯大部份到有紅色光榮曆史傳統的地方像延安井岡山等,當然去北京的最多。到後來演變成為大部分隻是到各地玩玩看看。我的哥哥姐姐們都已經出去好幾回了,我就和我媽軟磨硬泡也要去,最後拗不過隻同意我和院裏一個上初二的鄰居李哥一起, 和我上高三的大姐及她的同學一起去。李哥是家裏老大,家裏不放心他和學校同學出去, 最後總算是同意由我大姐帶著走。那時大約是12月初,北京火車站那時都已擠滿了學生. 我們一行人已在站外廣場待了兩天兩夜都不能進站. 最後我媽下了最後通諜“今晚走不了明天一定回家!”。我到現在都想不出來她是怎麽在人山人海的廣場找到我們的?大姐及她的同學也在想盡辦法進站, 隻留下一同學原地等候。聽人說車站進貨的後門有機會混進去,李哥和我商量後並告之留守同學決定去那兒看看。天色已晚,車站貨場大門是關著的,已有不少人在門外聚著。我們剛到就看見一輛卡車要進貨場,大門一開外麵聚著人一起往裏跑根本欄不住。我們也隨著人流跑了進去,看見的第一輛火車就鑽了進去,座位早就滿了馬上找一個離廁所近的地方坐下。這是聽我哥姐他們傳授的經驗,火車人多所有的地方包括座位下都占滿了人,上廁所是件麻煩事兒。直到一個小時後車開了, 我們才敢問這車是到什麽地方的,長沙!現在看來那時的治安還是相當好的,兩個12和15歲的半大小子就這麽登上火車離家出走了大半個月,還逛了大半個中國。自問你現在敢讓你的孩子也來這麽一趟?我們倆當時每人各自帶了10塊錢和十斤全國通用糧票是為了以防萬一,錢糧票多數在我大姐手裏。兩天後到長沙,依在火車上打聽到的路數, 找當地接待部門辦理了住宿,第二天逛了逛長沙市區並決定第三天去韶山。去後發現毛主席故居外排隊的人太多,如真要排隊進去參觀恐怕趕不及當天回長沙。在故居外轉了一圈兒又拿手絹兒包了一把房前稻田的土留念便回了長沙。記得我大姐他們討論行程時提到過重慶,我們決定去重慶找找他們。到重慶後在接待部門的告示板上寫下了我們入住的重慶十中,等了兩天也沒遇到, 遂決定自主行程下一站去“山水甲天下”的桂林。在重慶能記得的是去過“渣滓洞”“白公館”和“收租院”參觀。出來5,6天了,再怎麽省著花身上帶的錢差不多已經光了。聽說省接待站可以為救急借錢, 就去碰碰運氣,借不到就打道回府。還真每人借到了10塊錢,第二天直奔桂林。在桂林逛了七星岩和蘆笛岩,那時不知道漓江,錯過了。再下來決定去中國第一大瀑布貴州的“黃果樹”。此時已接近大串聯的尾聲,在桂林貴陽都沒借到錢,不得不回北京了。記得在火車上兩天都沒吃飯,火車過了秦嶺氣溫陡然下降. 我倆翻遍了全身隻翻到了一分錢,買了一塊糖我倆分了。回到北京已是隆冬,又冷又餓地回到家了,第一件事是剝光了滿是虱子的衣服, 洗頭洗澡換衣服. 這也是我哥姐串聯回來的經驗。我大姐還沒回來,一個月後接到通知, 我大姐死於湖北天門縣當地的武鬥。母親去了一趟帶回了追悼會的照片和大姐的遺物,19歲的大姐就葬在了湖北天門。長大後我曾經閃過一個念頭,如果我們一直跟著大姐,她會不會因為照顧我倆而不會參加那危險的運動......?

(三)上中學
67年,68大半年一直就在家待著。68年的下半年,“複課鬧革命”運動讓我們進了中學。兩年的中學時代經曆了一次學工,在毛巾廠機修車間鉗工班學徒;四次學農,一年一次夏收割麥子,秋收割水稻; 還為學校挖防空洞的磚窯在大操場上打過泥坯。開的課程有數理化語文和政治。那時學校裏的桌椅板凳在文革中全毀了,我們每人從自家帶來小板凳上課。數學課我記得學過“勾股定理”,計算圓周侓等;物理有摩擦定侓,杠杆原理和虹吸現象;化學內容已經記不得了。語文常常是學習《人民日報》社論,清楚記得稱頌毛主席“四個偉大”的一篇社論我們學習了整整一個禮拜。70年夏天畢業,不同於69屆, 他們仍大部分人去插隊. 71屆高中的恢複我們錯過了,但我們無疑是最幸運的,幾乎全部分配到了北京的工廠,隻有極少人分到近郊的農場。我分配到了北京西郊的首都鋼鐵廠.

(四)參加工作和70年代的青工生活
現在還是挺懷念當年的青工生活的. 第一次離家的自由(如果算上串聯我應該是第二次),第一次掙工資的興奮。。。, 大把的時間也沒人管。70年剛進廠時還不到16歲,一幫同齡的半大孩子都是第一次離家住在廠裏的單身宿舍,個個興奮!六個人一屋上下鋪。剛開始晚上還會跑到宿舍後麵鐵道上拿著手電筒抓蛐蛐。每天晚上路過鐵道口兒一聽見那好的蛐蛐叫(雄渾響亮)我心裏就癢癢,抓住了就先在宿舍裏養著,周末帶回家和院裏孩子的鬥。不過第二年也就沒了興趣。太不方便,或也許是長大了。
進廠沒幾年由於青工太多, 公司在石景山下蓋了統一的單身宿舍樓群。它是由9棟五層高, 相同的預製板樓和一個大食堂組成。每樓層有門對門12平米的房間32間,兩套廁所和水房。每個房間有4張鐵管焊的單人床外加一個草墊子, 並有一個寫字台和兩個由鋼筋焊成的凳子。鋼鐵廠嘛,鐵管鋼筋有的是.1號樓是女生宿舍有院牆圍著, 還有管理員值班的收發室,男生得有女生領著並登記才能進去。男生的八棟樓是把底層最靠近門口的一間改成管理室。每棟樓有兩個門,但為了管理方便其中一個上了鎖。管理員是兩班倒值班, 可經常有事兒找不著人。
宿舍樓就在一排4座煉鐵高爐旁邊,再加上附近焦化廠刺鼻的味道, 空氣質量可想而之。中午在陽光下你可以看見細小的亮晶晶的粉塵從天而降。如果地上有一汪水一定是有一層黑膜浮在上麵。宿舍裏的窗戶永遠是關著的,就算我們裝了個窗簾也擋不住粉塵. 屋裏所有的東西總是有一層灰塵。那時候哪有PM10,PM2.5的概念,聽也沒聽過. 有吸肺和哮喘的病職工,大家隻覺的是你自己身體不好,與空氣質量無關。即便從食堂打回飯菜的一路上, 也知道灰塵直往裏落, 但也邊走邊照吃不誤. 女孩子自然講究一些, 都是蓋好了飯盒回到屋裏再吃。常有人偷偷用電爐子在屋裏做飯, 如果功率太大或時間太長就會跳閘而弄的一層樓都黑燈,馬上就會有人扯著嗓門在樓道裏罵起來。常有那老住戶或者電工住戶拿出常備的保險絲把燒壞的換了,要是找管理員再找值班電工來修,一晚上都得黑著。
那時候愛玩兒,但凡當時有條件能玩兒的活動我都感興趣。班組裏有一自製的乒乓球桌,一到中午就開打,大家輪流吃飯打球直到一個小時午休結束。有時下班以後接著打,後來隨著球技提高, 被選拔到廠隊可以在逢公司範圍的比賽脫產玩兒上幾天。打籃球是因為班組裏有一個從北京市籃球隊退役下來的師傅看我個兒高而且彈跳不錯, 就讓我和他們廠隊一起練了一陣子也參加過幾場比賽。但籃球對場地的要求比乒乓球要大得多, 籃球場也經常被廠裏堆放設備,因此練習的機會不多,也就沒什麽長勁,還是到美國後打的多。象棋沒下過什麽功夫但有點兒走扁鋒,和生手下常會先贏上兩盤,再下讓人摸清路數隻有輸的份兒了。六人玩兒的“爭上遊”,也叫“砸三家兒”是一段時間午休時的最愛,不分男女三人一夥兒分成兩撥兒,一邊吃午飯一邊玩兒,到點上班時總是意猶未盡。再就是脫產比賽的那幾天, 每天都要湊好幾桌玩兒牌,輸了鑽桌子,臉上貼紙條兒,在戶外就鑽車襠。一打牌就互相較勁, 嘴上絕不閑著. 誰拿了一手好牌能砸對方牌或者三人一夥兒配合的好先走了,那叫一個得意。下班後有時一起約了打球,或到高爐冷卻晾水池遊泳,完後一起騎車去外麵小飯館兒要一碗燴餅吃得那個自在。在宿舍屋裏玩牌倒沒幾次,我不太喜歡六個人湊在12平方米的小屋裏一打就是半宵,若打開窗子從外邊看整個就是一個煙筒,都走了還得掃一地煙蒂。回宿舍後有時幾個人較勁看誰啞鈴掄的次數多. 啞鈴是個電焊哥們兒焊的,十斤一個,一手一個在胸前交替畫8字,能掄百十多下。最懷念的是夏天有時吃完晚飯, 幾個哥們兒一塊兒騎自行車去西山八大處臥佛寺後麵的櫻桃溝,打著手電沿溪上溯,到頭後折返在最下遊的小水庫遊泳,每次都折騰到十一二點。如果有人能借來好書大家都排隊等著看。吸引人的書能連著看幾個通宵,上班就偷著打盹。那幾年看了不少世界名著。有時還有繁體字的小說,就是那時連猜帶蒙地認識的繁體字。
我們廠是在北京西邊, 而我家在東邊的工體三裏屯一帶, 整個一個大掉角。我是周六騎車回家, 周日晚騎回宿舍。平常天一趟騎一個小時,趕上冬天的西北風就慘點兒了。夏天周六回家進城後, 就找一個路邊小店買一紮(一升)生啤,座不離車單腳支地一口氣灌下, 那叫痛快!騎車有兩條路可走,一是沿長安街一竿子插到底由廠東門進廠;一是經北海公園,西四,甘家口,田村,蘋果園由西門進廠。長安街一路寬敞, 可過了公主墳就跟另一路沒什麽區別了, 全是荒郊野地. 一路上沒什麽人和車, 可沒一點兒害怕。夏天騎一身汗回宿舍, 打盆涼水在水房一衝倒頭便睡. 冬天頂著西北風騎車出了汗也不能脫衣服, 隻能回宿舍換身內衣再睡了。廠有幾個小年輕家住東郊天天騎車上下班。我跟了他們幾回,騎得快,還常常跟在公共汽車後麵, 說是保持和汽車相同速度時能被車兜著走,玩兒命!
在進廠西門前有一個兩三百米的陡坡,夏天騎上去可能就得出汗,不少人幹脆推著上去。下坡騎車就有意思了,你要有種就別捏閘!不少人是推到一半再騎上溜下去。時有喝醉酒的人下坡時就翻到路邊溝裏的。我周日晚上回宿舍遇見過兩次。第一次著實嚇了一跳,大約過11點了,我先看見路邊橫躺著的車, 下車後才看見溝裏躺著一個人。我並不知道他是喝醉了, 以為是失去知覺甚至死了. 路上沒什麽人, 撐著膽子走過去,邊走邊“嘿,嘿”地喊著,他是趴在地上頭歪著,天黑也看不見細節,推了他兩下也沒反應。我看見路上有下中班騎車經過的, 就喊他們幫忙, 可沒人停下來。沒轍, 隻能騎上我的車去找廠西門門衛幫忙. 他們一聽, 就說是喝醉酒的. 馬上跟著我跑過來, 邊跑邊說這事兒經常有, 他們都見怪不怪了。跟著門衛走到跟前, 第一件事就是先摸摸錢包還在不在,他跟我說“這小子碰上你算他走運,常常是人發現了可錢包沒了”。他讓我幫著先把人翻過來躺著,這時才聞到他滿嘴酒氣。我們把他抬到路邊,用醉漢的車把他擋起來,門衛回去根據這人的工作證打電話給該廠值班人員, 找人過來陪著醉酒人一直等他酒醒。門衛說“除非傷著了,醫院絕不過來拉個酒鬼去急診室的”,折騰半天回宿舍已12點多了。第二次再碰上時直接去廠西門向門衛報告我連停都不停了。

大家都知道七十年代是物資匱乏的時期,說白了就是一個字兒,“窮”!我沒在農村生活過,中學時跟著學校去近郊鄉下夏收秋收,去的都是條件比較好的公社和生產隊,還真沒看見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現象。記得六十年代初的大饑荒時期, 我奶奶帶著我們四個孩子去北京郊區挖野菜,回來後和棒子麵做成菜窩頭或者菜粥也就是最難過的日子了。在工廠裏也有那窮的叮噹響的師傅讓人看著同情。我們隔壁的班組裏有個電焊師傅,也就三十多歲,二級工。我70年進廠, 三年學徒,一年一級工, 四年後也是二級工和他掙的一樣多。我們廠是重工業,二級工工資一律41塊5毛。他有五個都不超過十歲的孩子,媳婦不上班在家帶孩子。她也沒法工作,掙的那三瓜兩棗的還不夠給幫她看孩子的呢。那時很多人中午飯都是自己飯盒兒裏帶點兒米,來班上後往飯盒兒裏加點水,然後大家的飯盒兒都放在一個由筷子粗細的鐵絲焊的鐵筐裏, 由小徒工送到鍋爐房一個大蒸鍋裏. 每天11點開蒸,20分鍾就熟了。蒸鍋是薄鋼板焊的一米多見方,半米深淺的大鐵箱子,一根鐵管通到燒開水的鍋爐上引高壓蒸氣蒸飯。一個班組蒸飯的鐵筐一起放進蒸鍋裏, 以便取時好認. 一個大鐵箱子蒸鍋一般能放幾十個飯盒兒。生活條件好點兒的, 在食堂裏買個菜,差點兒的從家裏帶菜。再差點兒的,像這位電焊師傅,就著點兒家裏帶的鹹菜就是一頓午飯。這位電焊師傅家裏就一間房,一條通鋪炕就占去半間房,吃飯就在炕上放一個小飯桌。冬天早起天還黑著呢,省錢舍不得開燈,黑燈瞎火地摸著頭天晚上放好米飯的飯盒兒。記得昨晚吃完飯還剩一根兒鹹菜蘿卜頭兒掉在炕上了,就接著在炕上摸,摸到後扔進飯盒兒騎上車就上班去了。來班上後和其他人聊天的時候和往常一樣匆匆把從飯盒蓋兒打開一個口,接上少半盒兒自來水就放在蒸飯的鐵筐裏, 等著和其他人的一起送去蒸飯。他說鹹菜和米飯一起蒸就直接吃帶鹹味兒的飯就行了。取飯時剛把蒸鍋蓋兒打開就能聞到一股臭味兒,人們一邊拿出自己的蒸飯鐵筐一邊說“怎麽這麽臭啊?誰飯盒兒裏放臭豆腐啦!”。當這位電焊師傅和大家一起圍著桌子吃飯時,剛一打開飯盒兒就喊了一嗓子,“TMD拿錯鹹蘿卜了”,大家夥一邊兒捂著鼻子躲開一邊兒問他怎麽回事,他說“我早上黑燈瞎火地摸了一根兒鹹蘿卜頭兒扔進飯盒兒裏,我TM摸的是我家小子拉在炕上的幹屎巴厥子”。大家夥聽了這通惡心。
同班組一位工人的爹是個酒鬼,有點兒錢就去街口的小酒館兒喝,買不起下酒菜,拿根釘子沾點兒鹽水在嘴上抿著幹喝。他的酒德實在差,喝點兒就開始耍酒瘋。後來家裏一分錢都不給他,他就坐那看著別人喝,看的其他人難受就叫店裏夥計趕他出去,他就趴在窗外一邊咂摸著那根釘子一邊往裏看,盡遭嫌棄。最後聽說是死於與長期酗酒有關的肝癌。現在我們知道酗酒是一種病態,通過治療是可以痊愈的。

談到70年代的工廠生活,我不能不提到我的師傅。他是清華自動化係文革前的畢業生,姓談。畢業後一直在工廠技術科做技術員。文革後工廠把大部分技術員下放到車間的班組裏, 也沒說接受改造什麽的。廠技術科依然存在,到現在我也想不明白把技術員下放到車間裏是什麽標準,不過我倒是受惠者。談師傅當時是30出頭兒,住在廠單身宿舍裏。為人非常謙和加之技術過硬,廠裏師傅對他很是尊敬,都叫他“老談”。也許是累於家庭出身成分差的原因以及經曆文革對知識分子的歧視,在我同為出身不好的人敏感的眼裏,有時略微過分的謙恭透出了一絲自卑。我有幸分配給他作為徒弟,受益非淺。他是廠足球隊員也愛打乒乓球,我們常在一起切磋球技,也會組隊到處比賽。他當時和另一班組裏的劉師傅處對象。劉師傅是技校畢業,20多歲,帶一副白眼鏡,人漂亮也是工廠宣傳隊的活躍分子。劉師傅是高幹家庭出身,不自覺地給人一種優越感。談戀愛自然是談師傅對她百依百順。結婚前在當地租了一處民房作為婚房,我搬入和談師傅同住直到他們結婚。其他師傅打趣地說“要想學的會,得和師傅睡”,說我是占盡了向談師傅拜師學藝的先機。談師傅的編製雖在我們班組裏,但常常去廠技術科或公司設計院工作, 並參與一切有關的設計和設備大修的指導。以技術論,他坐上技術科的頭把交椅沒人敢呲拗(北京話,不服氣),甚至到公司設計院高就也如淌平地一般。為什麽下放到車間的班組裏?又是家庭出身作祟?不管怎麽說,在他名下當了八年的徒弟,我學到了數不清的技術細節和嚴謹的治學態度, 以及為人處事和善的人生觀。有時工作上有一點成績,其他師傅會說“這是老談的徒弟,能差的了哪去?!”。細想我日後的高考複習,大學的學習,甚至在美國工作的一係列的生活經曆無不有“談師傅徒弟”的烙印。

我的工種是電工,隨著工廠設備自動化的潮流,班裏組織學習過晶體管原理,談師傅自然是主講。隨著有些設備的控製係統已由接觸器和繼電器組成的電路改成晶體管線路. 班組裏的工作也開始接觸新技術新設備. 但像我們這樣剛出徒的隻能打打下手,電路的維護檢修是輪不上我們的。也許是初生牛犢不怕虎,那時就捉摸著能否照貓畫虎地裝一台六管兒或八管兒半導體收音機練練手。後來看見《無線電》雜誌(期號忘了)上發表了“晶體管9寸電視機”的原理圖, 就決定幹脆直接更上一個台階,攢(音"cuan"二聲,北京話,組裝的意思)它一台,反正閑著也是閑著!

那幾年常光顧西四丁字街把角兒的那家電料行,還有朝陽門外一家不定期地賣論堆兒搓的電阻電容的電氣零件店。其中大概隻有顯像管,高頻頭和高壓包幾個關鍵零件是正品,真TMD貴!其他的都是湊的。我用薄鐵板做了個14寸電視大小的底盤,空間大方便調整,反正也沒準備裝外殼。記得買那塊單麵印刷電路光板時著實讓我心疼了好一陣兒。先以視頻音頻及高壓低壓劃分電路區域, 再設計出所有元件位置, 要求全部連接線不能有交叉. 然後以細毛筆用清漆在光板上畫出電路,最後用三氯化鐵腐蝕刻製印刷電路板。您琢磨琢磨它的線條能精細嗎!這就是為什麽我按14寸電視大小做的底盤和電路底板,製成的印刷電路全是粗線條,再打孔焊元件。電阻電容晶體管全是五花八門的雜品,論堆搓買來的電阻還能用萬用表找合適的阻值,瓦數(個頭)大小沒大關係反正底盤空間大,但電容器晶體管就不好挑了。電容隻能看印在上麵的參數,容量大的還能用萬用表歐姆檔看充放電鑒別好壞,容量小的和耐壓值隻能憑運氣。挑晶體管用歐姆檔表筆接發射集電兩極,再用舌頭把基極和發射極兩端連接起來並由表針變動大小估計放大倍數。太高的信號噪音太大,太低的敏感度不夠都不行。買電源變壓器太貴就自己纏. 萬用表絕對是萬用,全指它了。那時攢一台電視機還真得花不少錢。好在我不用給家裏錢,每月除吃飯抽煙所有剩餘差不多都折騰進去了。當時不好找的是電視機高壓零件,而且次品用的太多電路不穩定你都不知道從哪兒下手。用兩截兒細銅管作一個T形天線安在宿舍五摟頂上。聲音還行但圖象看幾分鍾就要微調一下,在宿舍看絕對沒人抱怨。

(五)拉練
參加工作的第一年秋天就趕上拉練。工人拉練是七十年代在“備戰備荒為人民”及“全民皆兵”口號下特有的產物。就是每人每天背著自己的行李負重走十幾二十公裏路,意思是讓工人體驗軍事化組織的服從與管理,一路上還要喊口號唱行軍歌以壯軍威。一日三餐由兩三個食堂大師傅和其他幾個小青年組成的炊事班負責,夜宿在各站安排好了的農村老鄉家裏。我們的行軍路線是在門頭溝山區,隻要身體沒病年紀不是太大的都得去。我們這幫剛進廠的小青年那叫一個興奮,對我們來說那就是到山裏玩兒一個月。我最煩循規蹈距跟著大部隊走,申請到炊事班當夥夫。炊事班要背炊具加上自己的行李,除行軍路程外還要埋鍋做飯比其他人累得多。我不惜力,因為打前站要先走,和幾個人一起邊聊邊走就跟玩兒似的. 如果跟大部隊行軍聊天兒肯定是不行的,況且在炊事班飯能隨便吃,著實合我們這些十六七歲飯量奇大的毛頭小夥子胃口。記得大家除行李外幾乎每個人都自帶一大包在暖氣或火爐上烤的饅頭幹兒,分量輕又勁吃,飯點兒前餓了就邊走邊吃,那是根據拉過練人的經驗。炊事班的人上路前都把自己盡量填飽或者幹脆拿個饅頭帶上. 我們背的東西又太多所以我把自己帶的饅頭幹兒都送給了別人。
北京的深秋在山裏早晚還是挺冷的,每天都是天沒亮就出發,因為背的挺沉不能穿太多,早起凍的嗖嗖的,但走著走著就暖和了,走到中午有時能出一身汗。由於有大部隊行軍, 選擇的山路不能過於崎嶇陡峭,所以走路並不困難,時不時還能看見鬆鼠跳來跳去,這是第一次這麽近看到野生的小動物,興奮之餘早已忘記了疲勞。一天大概要走30多裏路,做飯和住宿都在聯係好的村莊。燒鐵鍋飯,睡大通鋪,累完了一天倒頭便睡,天天都得睡到要人來叫,四十多歲的炊事班長老是羨慕地嘟囔說我們是“傻小子睡涼坑-全憑火力壯”。為節省早上的時間,炊事班都是頭天晚上把所有做早飯用不著的傢夥什兒捆好,鐵鍋都是頭天晚上把鍋蓋反扣再用繩捆出雙肩背帶,行李在下,再背上鐵鍋天不亮就上路了。深秋山裏天冷時夜裏能結冰,記得一哥們兒背燒飯鐵鍋,走到晌午後麵的人看見他背的鐵鍋直滴水,叫他把鐵鍋放下,打開一看竟有半鍋冰在裏邊。他直囔囔:“這TMD誰幹的活兒?我說今天這鍋怎麽這麽沉哪”,笑的大家人仰馬翻,一掃困頓。
拉練途中還做了一回憶苦飯,就是棒子麵混野菜蒸的窩頭再加一碗野菜湯。那是偏僻山旮旯裏的一個中等村落,大家坐在場院地上先請當地貧農憶苦。老貧農一把鼻子一把淚說“頭些年那日子真苦,到開春全村人都沒什麽糧食了,隻能挖野菜甚至扒樹皮混著一點糧食糊口。我還記得村支書的兒媳婦吃不飽沒奶喂娃子”,又抬手指了指在在場院邊兒上玩的一個孩子說“你別看他現在長得挺好,那年差點餓死”。有認真聽腦子又快的琢磨著不像說舊社會的時段,俏俏起身問領導,領導似乎也明白過來了,趕緊問正一根接一根抽招待煙的老支書。回過味兒的人想笑也不敢笑,都把頭埋在膝蓋下以免讓領導看見。老支書明白後趕緊差開打住,宣布吃憶苦飯。一青工師傅悄悄地告訴別人那湯不能喝,他看見一女青工師傅昨晚在桶裏洗衛生巾第二天炊事班就用那桶水煮的湯。聽到的幾個都悄悄把湯倒了,後來那女青工師傅知道後就急了,跟那男青工師傅吵了起來說他造謠。其他喝了湯的直犯惡心都罵那小子混蛋。老貧農看那幾個吃憶苦飯後直摳嗓子眼兒要吐的那份痛苦勁兒, 還直說這飯比大饑荒時他們吃的強多了,弄的大夥哭笑不得。也有真信的背地裏罵那女的。後來領導宣布是造謠讓男青工師傅公開作檢查賠禮道歉. 還記得那男青工師傅作檢查時無限上綱的詞句,誇張的自我批評和偷偷扭頭露出的壞笑。青工師傅定是根紅苗正, 領導也不能把他怎麽樣,這事兒成了大家好幾天的聊資。
拉練快結束前還組織了一場打靶。把山前一塊平地用彩旗圍了起來,前麵插上十幾個靶子,這邊五十米開外臥倒雙手握槍單眼瞄準,“準心,缺口和靶心三點成一線”屏住呼吸扣動板機。除了當兵複員的這還是大家第一次摸槍,興奮是絕對的。當時算上我共有七個青工因為家庭成分問題不讓去,說是為未來的基幹民兵組織的射擊訓練。七人當中有人不服淨直找頭兒理論去了,據說有的頭兒也覺得都在一起拉練這麽多少天了,臨了了還讓這幾個人難堪,算了讓他們一起打吧,算是蹭了回槍癮。

(六)挖防空洞
拉練回來又要挖防空洞,這是防備和蘇聯打仗時躲避轟炸的。每個車間,班組都得挖一個能容納全體人員的防空洞。我所在的班組和車間分開挺遠,由兩個班組合挖一個。在班組門前挖開三米寬十米長四米深的溝,再把預製的兩米高弧形頂的水泥注件一個個吊下擺好,焊聯結處再水泥溜縫兒最後回填土。進出口直通屋裏甚至還預留了一個緊急逃生孔洞以防進出口因房屋倒塌堵死逃生。挖出的土就堆在溝兩旁。挖到三米多深時,一天我在溝底清土,一師傅在土堆上踩下一塊板兒磚正砸在我腦袋上,當時就覺的兩腿一軟坐在溝底了。在場的人都圍了過來,一老師傅趕緊問我“聽得見我說話嗎?”,幾秒鍾後我就沒事兒了,揉揉腦頂沒流血但起一個包,看見踩下磚的那師傅臉都白了,我倒感覺過意不去了,直說“沒事兒”。組長非得叫我回宿舍休息兩天,一個人在宿舍呆著覺的沒勁,第二天就又回來上班了。防空洞大概挖了有好幾個月。你還甭說,修好的防空洞是冬暖夏涼。後來備戰風淡了以後就成了放一些貴重儀器的地方了。記得有一天我正在溝底幹活就聽見有人喊“有人跳水池子啦!”。我們班組廠房小馬路對麵有一個十多米見方的濾水池,平常路過隻能看見有一個近半米直徑的出水管24小時放水入池,水麵離地麵有半米高,地麵上有半米高的鐵護攔。憑常識水麵下一定有一個也是半米直徑的回水管, 但看不見也不知水有多深。我從溝底爬上來到水池邊已有不少人圍在護攔外七嘴八舌並往水池裏看。已有兩個人跳下水池撈人,我問身邊一老師傅“我能下去嗎?”他問“你行嗎?”我說行就脫了上衣和鞋跳了下去。幸好是夏天就穿一身工作服,我們三個都得下潛撈人,穿著工作褲很難潛的深,水太混什麽也看不見隻能兩手瞎摸。一會兒上浮換氣時就聽見上麵的人喊“撈著啦,撈著啦!”,那跳水池子的是個年青女工已經暈過去了,我們幫著推到池邊,有人扔下一根拇指粗的麻繩,上麵的人七嘴八舌吵著怎麽把她拉上來,試了幾次都不成功。後來水裏的一師傅把繩子在自己大腿上繞了兩圈兒抱起那女工往上喊“拉,拉”,上麵一幫人一起拉,兩個人的份量從水裏拉出來得多沉呢?!這麽著把兩人一起拉了上來後有人用三輪車幫忙拉到醫院。後來聽說那女工是因情自殺但救過來了沒死。我們從池內鐵梯爬上來後去澡堂洗澡,看見那抱人的師傅右大腿上有兩條鮮紅的繩勒的血印,沒說的,佩服!借了一身工作服穿上又接著挖防空洞。別人問我當時就不怕進水管把你吸住?我下潛時還真是害怕。後來有人告訴我進水管在最裏麵水下4米處,雖有護網但靠近吸力一定不小,幸虧那女工是在靠池外邊找到的。後怕!我知道你得問,什麽表揚獎勵都沒有就過去了,也再沒見過那女工。我不知道歐陽海把馱了小鋼炮受驚的軍馬從火車前推出的刹那是不是真像小說中描述的“閃過多少英雄形象”,我反正什麽也沒想,就是腦子一熱跟著別人也跳了下去。

(七)第一次機動車的經曆
有一年組長說廠裏分了一台手扶拖拉機給組裏拉儀器設備用,讓我和一個剛進廠的中專生開。那是一台1.5馬力的單缸汽油機。趕緊跑到外線組請教手扶拖拉機的基本常識,他們年前用上了一台那時街上常見農村進城的柴油手扶拖拉機,他們說對汽油機不太了解就大概問了問基本交通常識。去書店買了本汽油機的書大概了解了汽油機工作原理。記得77年高考(北京)物理有一道題問的是氣缸四衝程的名稱嗎?“吸,壓,爆,排”就是那時候學的。等到庫房通知取車,一早兒讓外線組師傅用他們的手扶拖拉機幫著拉回。灌上從庫房領回的汽油,我拉開離合器就讓中專生拉繩發動機器,汽油機“突突”了兩聲就停了,再拉繩就覺得特緊再也發動不起來了。趕緊又跑到外線組請教,一師傅問“機油滿不滿?”,我說“什麽機油?”,這師傅說你連機油都沒灌就發動機器啦?!肯定拉缸了。本來想跟我們過來看看熱鬧,現在一看出事兒也不來了。問了問拉缸是怎麽回事兒,他說這機器算是廢了,聽得我心裏這個窩囊,也有點二乎了(北京話,傻了,怕了)。直接到鉗工組借工具,回來就把發動機給拆開了。單缸機簡單,鬆幾根兒螺栓就把氣缸拆了下來,好在組裏的人都出去幹活沒人在家。氣缸壁上能看到過熱的燒痕但還可以往複運動就是特緊。又借來了刮刀,憑中學學工在機修車間學的刮刀手藝把缸壁及活塞壁的燒痕小心刮掉,灌點機油後氣缸上下運動的活分多了。全裝回去,灌滿機油,拉繩發動機器,聽見那“突突突”的聲音心裏甭提多高興了,一顆懸著的心總算落了地。至此,機油是給氣缸和活塞潤滑外還有冷卻作用的原理我這輩子也不會忘記了。馬上,我開他坐車鬥就上了廠區馬路轉了一圈兒。絕對是生平第一次開機動車!手扶拖拉機操作簡單,跟騎三輪車差不多,就多了個離合器和腳閘,還有3個檔可換。看看汽油才下去一點兒,那小子就竄騰我開到廠外馬路上兜風去。手扶拖拉機大概能開到跟快騎自行車的速度,陽春四月下午三點多鍾開著手扶在大馬路上,細風佛麵心裏那叫高興。過了一個紅綠燈看看警察沒理我們,心裏鬆快多了,把車開到最快,直聽見那中專生在後麵說:“開慢點,前麵那警察特孫子”我才把車速放慢,心裏捉摸著怎麽開才能不惹那紅綠燈崗的警察注意。中專生是當地人對這一帶門兒清,真讓他給說著了,離崗亭還八丈遠呢就招手讓我們過去。要車本兒和駕照,全沒有。沒二話,扣車!那哪成,回去怎麽交代呀!我倆好話說盡,一包剛開的“大前門”全搭進去了。直到天黑那小警察才跟我們吐口兒:“知道為什麽攔你們嗎?這車連大牌都沒有就敢上路?到哪個崗亭也得給扣了,乘天黑趕緊走小路回廠吧”。如釋重負,千恩萬謝地把車開回。見組長還等著呢,就把我們回來一路上編好的說辭奉上。組長見車沒事兒,人也都回來了,囑咐鎖好門就回家了。這一天可真算是夠長的!這台手扶特皮實,開了幾年都沒壞過。至於那小警察,三四個小時的磨合後來也算混了一個臉兒熟,以後每逢路過那個崗亭都擺擺手打個招呼。

(八)76年的四五運動
76年1月8日周恩來逝世,四五清明節前開始有人在天安門廣場人民英雄紀念碑前獻花籃、送花圈、貼傳單、作詩詞. 悼念周恩來,擁護鄧小平,有不少人圍觀抄錄甚至朗誦。後來越聚越多,悼念詩詞也有不少變成了對現狀不滿的發泄。每天傍晚廣場都聚集了成千上萬的人,後來甚至有人開始演講,辯論。其中有一首詩:“欲悲聞鬼叫,我哭豺狼笑。灑淚祭雄傑,揚眉劍出鞘”流傳甚廣。我認識的不少人天天去,我隻去了一次,那是在廠裏下了通知不讓去之後。當時隻是覺得新鮮倒要看看是個什麽狀況。那天晚上看到的基本和別人講的差不多,廣場上能聽到勸導大家離開廣場的連續廣播可也沒有人理會。過了兩天廠裏通知所有基幹民兵晚上七點穿上工作服和安全帽在廠部集合有政治任務。集合後隻說有重大政治任務,務必聽從指揮,然後分乘幾輛卡車向市區出發。路上能看到鄰近廠也有載人卡車同行。天黑後到達勞動人民文化宮東門,也不知道有多少輛卡車,反正東門外都擠滿了。下車集合進東門後被安置在一塊草地上就地等待。滿眼看過去全是一撥一撥全市各廠穿工裝的整隊席地而坐。後來每人發了一個麵包,不遠處有一個保溫水桶和幾個公用水杯。大約10點多鍾,忽然每人發了一根鎬把,頓時氣氛顯得緊張起來,大家都不說話了。當時就是待命,但每個人都猜得出是怎麽回事。約麽一個小時後得到的命令是返廠。大家似乎都鬆了一口氣,扔下鎬把排隊出東門上卡車。一路上都不怎麽說話。回宿舍後幾個同去的議論猜測是怎麽回事,同時聽廣播說天安門廣場在今晚武力清場後抓了不少人。記得一哥們兒說,這是沒讓出去,真出去後那鎬把還不定砸誰呢?另一個說這就是為什麽沒讓你們丫出去。幾天後事態平息, 廣場也被清理得跟什麽事兒都沒發生過一樣。該事件在當時被定為反革命性質,兩年半後予以平反。

(九)76年唐山地震
記得7月28日那天不是周末但因為進城辦公事正好回家,我和我哥住在四樓,約麽早上3,4點鍾在睡夢中被劇烈的搖晃驚醒,就聽到一陣陣吱嘎吱嘎的聲音和鄰家魚缸掉地上的破碎聲,覺得房子瞬間就會倒塌一樣。第一時間衝下樓來到院裏地上,發現樓前空地上已經擠滿了驚恐的人群。相信絕大多數都是生平第一次經曆這種突發事件,求生的本能是第一時間衝出房門。大部分人都是直接從床上跑出來的,驚魂方定不少人才羞愧難當地發現自己衣冠不整。有的已顧不得危險跑回家穿衣服,畢竟大庭廣眾之下衣不蔽體的羞愧比跑回家冒的險更讓人受不了。大震後的餘震有兩三次,天快放亮的時候開始下起了小雨,大多數人無處躲避已陸續回家。班是肯定上不了了,到外麵街上走走看見已有人在街邊搭起簡易棚子。我和我哥商量著也要搭地震棚。雖說搭地震棚是準備住在戶外的,但相當一部分人隻用它作為下次再震的防備,晚上睡覺仍然回家,隻是白天大多數時間待在這個能多少遮風擋雨的簡易棚子裏。當時從廣播裏隻知道地震中心在河北唐山但並沒有具體的傷亡情況。三天後回去上班, 住在城裏的那幾天大都沒來, 受到批評說大災當前應該以工廠財產為重。回到廠裏陸續看到不少人開始往家裏運鋼筋和木料去搭地震棚,有的幹脆把地震棚蓋成能住人的房子。最終廠裏下通知讓門衛攔截所有私運的材料才慢慢刹住此風。陸續有從老家在唐山附近的師傅傳來村裏傷亡很大的消息,但始終沒有震中唐山的確切情況。官方封鎖了全部信息管道, 直到數年後才驚訝於當時唐山地震傷亡的慘烈(24.2萬多人死亡,16.4萬多人重傷)而當時當局竟拒絕了所有的外援!

(十)76年老毛去世
老毛是1976年9月9日去世的,那在當時是天塌下來的大事. 活基本上也不幹了,在班上不是收聽廣播就是學習老毛的光輝事紀。那幾天黑白布脫銷,白布布置靈堂,黑布做黑箍套在左臂上。每個單位都設靈堂開追悼會。1976.9.18毛澤東逝世追悼會在天安門廣場舉行,政府組織了有上百萬人參加。各單位都開設分會場,全國同時全程參加。大家都穿著素服帶著黑箍,追悼會初始全國的火車輪船同時拉響氣笛一分鍾致哀。那幾天有不少人逢開追悼會時就哭,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可能真假都有,可心裏怎麽想的就不知道了。相信許多人和我一樣都盼著老毛去世後的改變。果不其然後來就有打倒四人幫, 鄧小平重新掌權以及後麵的恢複高考等等影響每個中國人生活的事件發生。反正76年的大事情挺多:1月的周總理去世,4月的四五運動,7月的唐山地震和朱德去世,9月老毛去世到10月份打倒四人幫並宣告十年文革結束。

(十一)77,78年的高考
本來是想寫幾行跟《老瞎侃往事(三)70年代當工人和77年、78年高考那些事兒》的帖(見2014-7-2文學城博客),誰成想往事倒是越寫越多,幹脆分幾個小標題寫了下來存在文學城“我的博客”欄目自娛。

老瞎老弟,哥們兒的經曆幾乎和你一樣,估計大你兩歲(屆)。70年初中畢業參加工作,77年高考(1977年北京高考是12月10、11、12三天)隻自學複習了3,4個月從沒想過能考上,太多的內容都沒學過,居然過了體檢分數線,但沒被錄取。記得物理有一題是問汽油發動機四衝程的名稱,這題出的真夠損的,當時的高中哪講這個,一般人在七十年代機動車碰都沒碰過,哪知道汽油發動機的原理呀,我真不知道有多少人能答上來。幸運的是我那時在上班的地方正搗鼓一輛單缸汽油機的手扶拖拉機(見上麵第五小節),“吸氣,壓縮,爆發,排氣”沒用一分鍾就寫下來了。一輪考試下來對考題的對錯也沒有什麽印象,整個一個稀裏糊塗。但還是熟悉了考試的氛圍, 畢竟從小學五年級文革開始後就沒經曆過考試。當時高校錄取走後門是有的,我一個鄰居老高一的,77年高考總分數比我低10分但上了北大新聞係,那是他爹的關係。我還是挺佩服他的,畢竟他是插隊的, 條件比我們差的太多。
高校錄取走後門還有另一傳言(見2017-11-22文學城博客 《潤濤閻不是什麽神算(二)》):
“在鄧小平根據華國鋒的決定主持恢複高考時提出:任何人不能走後門,一定按照分數錄取。薄一波找到鄧小平要給他兒子薄熙來開後門。薄熙來沒考上,因為沒達到大學錄取最低體檢分數線。鄧小平抽煙不說話,可薄一波不走,最後鄧小平咬牙答應了,給教育部寫了條子:“下不為例”。這事教育部部長怎麽想?惹不起呀,但紙裏包不住火,上層對此不公平無人不知。薄熙來如果去一所不知名的大學,這也能堵住不少人的嘴。可他偏去了北大。薄熙來隻讀了兩年又憑借父輩的權力名聲被社科院研究生院“破格”錄取。這樣,薄熙來本來就是一個高考名落蓀山的工人,竟然靠走後門進了北大,社科院,成為紅二代裏學曆最高的官員。別跟我說他有本事,如果他沒走後門進大學,還是當工人,後來可能有機會發財,但絕無機會當上政治局委員。”

78年二三月份招生結束沒被錄取,我認為是理所應當,自己知道差的太多,但第一次高考竟過了體檢分數線給了我極大的信心。離78年高考(1978年高考時間是7月20, 21, 22日)還有四五個月。接下來的複習卯足了勁,從初中的數理化開始,找課本和習題資料。看,學,然後通過作習題加深理解。那時逮著誰都不恥下問,隻要您能幫我答疑。有的是以前的老大學生, 還有是剛高中畢業留校當老師的小姑娘。當時最吃香的是高中數理化中老年老師, 但可太不容易碰上了,我是沒那福氣。工廠裏那幾個月活兒不太忙,但頭兒發話了,"看報紙可以那是學習,看別的不行", 擺明了是說我呐。上班時有活兒就把活兒幹好,沒活兒的時候就把書放在報紙下偷著看,師傅們也真夠意思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下班回宿舍後更是除了吃飯上廁所到最後不得已睡覺,所有的時間都在複習或跟幾個一塊兒準備高考的哥們兒討論習題。上下班騎車一手扶車把一手捏一小本兒假模假樣地背背英文單詞,也加上那時廠區裏沒什麽汽車,騎的也不快,但能背下多少就難說了, 反正不能讓自己閑著。我一個鄰居的小老弟他爹介紹北京鋼院基礎部蘭老師給我們倆輔導了一陣兒物理數學,進展神速。蘭老師一家三口兒住在鋼院一間不大的筒子樓裏,把娘兒倆支出去他坐床上我倆一人一凳, 中間橫一個縫紉機就開講。那可是純義務,就是有時帶點兒水果去。蘭老師那時也就三十幾或四十出頭兒,他說從下放回來就是靠把大學課本的習題都做了一遍才拾回來的。他講課絕對是條理清晰分析到位,受益非淺。那年頭兒真希望能不用睡覺,為了在蘭老師輔導的兩個小時內不打瞌睡,先吃一片興奮劑(是一個哥們兒讓他母親從醫院淘喚來的,還真能兩三個小時不困)。每天晚上都因長時間的複習不能很快入睡還得吃一片安眠藥。你信不信夢裏能解題?一次在宿舍一道數學題真給我難住了,其他人又不在,想著想著就迷糊過去了,也就幾分鍾吧,我一個激靈醒過來那道題的解法竟然想出來了!就那麽一次,以後工作中的難題也有迷糊過去的時候,但醒來以後照樣沒戲。佩服老瞎老弟能在78年高考物理拿99.5分,化學考98分。尤其物理最後那道25分大題讓很多人拌蒜。巧了,我和那小老弟一周前一起做過一道非常類似的題,我得了25分,小老弟物理考的也不錯,後來上了分校還直謝我,說要沒物理最後大題的高分他還過不了分校的錄取分數線呢。記得最後一門兒考的是英語但不記入總分,幾個一塊兒高考的哥們兒約好20分鍾後交卷, 然後一塊兒騎車去護城河遊泳以犒勞自己。幾個月沒白天沒黑夜的努力是真有點兒累了,主要是心累。

當時是能上大學就行,根本不敢奢望什麽清華北大。因為這麽多年來家人在各方麵屢遭家庭出身的影響實在不敢有什麽奢望。“家庭出身”的問題在家裏是大家都極力回避但又揮之不去的陰影。1977年10月21日恢複高考的《人民日報》社論有關考生家庭出身的段落不知悄悄地看了多少遍,後來看電視劇《大江大河》,宋運輝用那篇《人民日報》社論為自己爭取送審材料的一幕,每次看都不禁淚流滿麵。從準備77年高考開始到78年高考的結束,近一年除複習外心無旁騖的緊湊生活, 第一次感到公平競爭所激勵出的那種莫名的亢奮。77年高考的落選在我心中我更願意理解成分數的不夠理想, 而再不願意往纏綿於內心深處的“家庭出身”多瞄一眼。
填入學誌願是每個考生和家裏人為之興奮的時刻,因為那是在高考前,雖然並不知道自己的成績會是什麽樣,哪怕幾分鍾前還為自己複習的程度心煩不已,但對未來心目中校園生活的憧憬絕對能讓人浮想聯翩,不能自己。和家人朋友談及憧憬中大學院校的種種,即便白日夢中的幾分鍾也能讓人如醉如癡。我沒有和家人及朋友討論過入學誌願的問題,因為我知道家裏人會潑什麽樣的冷水。那份尷尬和隨之而來的自卑我寧願避而遠之。記得78年高考第一誌願我填的是北方交大,其實也是因為她不屬於在我心目中高不可攀的北京海澱八大學院,.校址在北京動物園旁似乎不是那麽高大上。等待高考分數時沒那麽緊張,一位也高考的朋友的父親在區裏工作,提前兩天查到了我們的分數,聽到我得了395分的那一刻還是頗有些心中竊喜。告訴家裏後我繼父跟我說,他都不敢跟別人說我參加了高考,怕人問高考分數他丟不起那人, 因為任誰都知道70屆的底兒太潮。那時年輕記憶力好,考完一個禮拜後還能把所有考題一字不差地寫下來(英語除外)。等錄取通知書的心情隨著7月,8月的過去在慢慢地下沉但仍然自信,因為隨著考分的逐漸公開我395的分數仍算是不錯的。隨著高校錄取工作的高潮在進入9月後的逐漸回落, 我的那份兒自信已經開始破碎。我和家人都不得不直麵那個大家都不願意深究的緣由:我親身父親是國民黨仍然在押的人員。這一點最後從托人在市招生辦打聽到的消息得到了證實。過分數線的考生多了去了,沒人願意碰這些當時仍處於政審灰色地帶的倒黴蛋。工廠食堂飯廳裏有並不太熟悉的工友開始跟我打起了招呼,我也能感覺到人們悄然地議論,倒是班組裏的師傅們什麽都不問我. 我知道家裏的那點兒事算是家喻戶曉了,那種同情尤如芒刺在背。家裏人開始了托人在市招生辦幫忙的努力,幾經數所院校的拒絕,其中有一所甚至同意接收但因校方招生辦一位軍代表的堅持反對而作罷。直到10月底才把我的材料遞到因擴招一個班仍在招生的一北京市屬院校。記得母親告訴我,聽說係主任是以“將來我們畢業生的去向是國家部委和市屬機關我們不好分配”為由拒絕的最後一人,招生辦回答說“他是帶工資上學的, 畢業後必須回原單位”方敲定擴招班我這個最後的名額。算是因禍得福吧,四年的大學生活我是在北京渡過的, 並且學習的專業是當紅的計算機。
11月6日入學報到的那天早上著實地感慨了一番。麵對這幾個月情緒象過雲霄飛車一樣的經曆,這一紙令當時多少家庭為之興奮甚至狂喜的錄取通知書, 對我而言似乎充滿著多少屈辱和嘲弄。我不至一次地想象過,這次上不了大學我會怎樣去麵對今後的生活,認命?“天生我才必有用”是不少躊躇滿誌青年激勵自己的座右銘,而我已經漸漸明白了我們這種有家庭曆史汙點的人在這塊土地上是沒有希望的。即便到了今天不難想象在中國某些領域裏, 家庭背景的影響依然存在。令人諷刺的是“從中國來並且仍然有親屬在中國”的背景, 日後也竟成為我在美國一家軍工企業發展的障礙!這是後話。記得入學報到點名時我的名字沒被點到,係主任問還有誰的名字沒有點到,我知道他是想親眼看看此人是何許人也。後來我知道係主任是政工幹部而不是什麽學者型幹部也就慢慢釋然了。高考招生入學的經曆讓我對學習成績的要求大打折扣,喜歡的就下點兒工夫,其他的能及格就行,反正畢業後回原單位已經和成績單的好壞沒什麽關係了。
四年的大學生活的確改變了我的人生軌跡。除慶幸脫離了和工廠師傅們一樣, 一眼就能望到頭的生活工作經曆,最重要的是它似乎讓我在政審泥潭中拽到了一根稻草,當時大學畢業天之驕子的護身符也多少能成為家庭背景的一小塊遮羞布。雖然因帶工資上學畢業後必須回原單位, 但心態已經不一樣了。

(十二)大學四年(對各位老師,同學的記憶,未完待續)

關於《人生的路為什麽越走越窄》作者之一的情況
潘曉,還記得這個名字嗎?1980年5月,一封署名“潘曉”的讀者來信《人生的路嗬,怎麽越走越窄》發表在《中國青年》雜誌上,在1980之夏引發了全國範圍一場關於人生觀的大討論。作者之一潘X是我的大學同學,他的故事以後寫這段時一並補上。

(十三)和親生父親的第一次見麵
和親生父親第一次見麵是在80年的夏天。先是收到一封寄到學校裏給我的信,沒有係和班級名稱。當時就覺得有些蹊蹺. 因為學校離家近而學生宿舍當時非常緊張,我們幾個離家近的就住在家裏。我是走讀生,一般沒有人會往學校給我寄信,應該都是寄到家裏的地址。打開看是一位和我親生父親同期在押的獄友李先生,是北京人。他說他們同時在政府對國民黨在押人員特赦的政策下被釋放的,所有人都被遣返回原籍。我父親已回原籍貴陽,回貴陽前父親特地由北京轉車並見了母親一麵。估計是從母親那裏得知我的校名,可母親並沒有和我們提及此事,想是不願意此事讓我繼父知道。母親在64年父親被投入大獄6年後經人介紹與喪偶的繼父結婚的。母親一生受到的牽連太多,即使我親生父親的釋放她也絕看不到一絲的正麵影響,她絕不願意此一事件的發生會引起已經工作上學看似安定的子女們單位的注意,可憐天下父母心!李先生信中邀我去他家聊聊。思索再三我決定先不告訴家裏人隻身前往。

父親的祖籍在貴陽郊外的清鎮。我爺爺有些田產並供我父親上了複旦大學中文係。父親畢業後到南京政府任職。後經人介紹認識了在上海長大仍在南京金陵女中上學的母親。我的外公在銀行工作,和原配隻生了母親一人,喪偶後再娶又生了三個兒子,也就是我的三個舅舅。也許是不願意繼續生活在繼母的環境下,母親不久就和父親成婚並生下了我大姐。至此變成了家庭主婦。母親是個美人兒和時任要職的父親結合也算是當時許多南京淑女羨慕的場景。
南京淪陷前父親把母親和女兒送到貴陽老家避難,後隨國民政府部分同為國大代表的人員撤離到香港,但他又折返回貴陽想接妻女出去,但為時已晚走不了了。解放後經原來大學校友介紹隻身去北京的商務印書館任編輯後,再接一家人六口兒進京,包括母親,我奶奶,大姐,二姐,剛出生的我哥哥,及隨母親出嫁一起過去的保姆-陳媽。我爺爺解放後不久就因地主身份被鎮壓了,父親把奶奶接到貴陽同住。陳媽從照顧我母親進門做起, 一直到把我們四個姐弟帶大,絕對是我家的大功臣,我們都叫她陳奶。從陳奶的姓名“陳馬氏”可以看出她是嫁過人的,我們隻知道她和母親同是浙江嘉善人,但從沒有聽她提及老家的人和事。對外我們一律介紹為“我奶奶”。陳奶一直和我們生活到1981年去世,享年78歲。全家搬到北京安頓下來,母親在我出生以後決定出去工作,先通過夜校財會班培訓,然後在文化部文聯聘到會計一職。父親在商務印書館工作的幾年一直低調為人,小心謹慎地掩蓋自己的曆史。然而終沒逃過58年反右人人過關的運動,遂被投入大獄。我奶奶禁不起丈夫被槍斃後的又一次打擊跳河自殺了。自此我家每個人就一直籠罩在父親問題的陰影下。為和父親劃清界線及對我們的保護,母親把我們的名字都改了,並隨了她的姓。母親在責備我們的時候常常會說“我們比不了其他家庭.....”或“我們家裏的人是犯不起錯誤的......”。自卑的心緒就是這樣隨瑣碎生活的延續而貫穿每一根神經。以後每當我在責備我自己孩子任性的時候,事後常會不由地想起母親當年的情景,心裏會一陣陣心酸。

滿頭白發的李老先生看上去精神不錯,完全看不出被關了22年剛剛釋放出來的樣子。他的話語緩慢低沉,遣詞用句謹慎。去的一路上我一直在想像他和家人團聚後的情景,還時不時把自己安插在那樣的場景裏想像每個人的情緒態度,那絕對是沉悶尷尬的時光,我打了一個冷顫趕緊從思緒中抽出。李先生簡單介紹了我父親的情況並說父親近日會來北京到商務印書館接受平反,他希望我們作子女的能和父親見一麵談談。
“談談?!我們因為他受了那麽多苦到現在有什麽好談的?”,這是哥姐聽我說完後的基本反應。我堅持願意和父親見一麵,聽聽父親怎麽說,也讓他知道我們這些年是怎樣受苦的,這也是我答應李先生的原因。
和父親見麵是午後在前門外一家小旅館裏。父親看上去消瘦略有駝背,完全沒有我從僅存的一兩張照片中看到的風采。他告訴我他有心髒病必須隨身帶著硝酸甘油,帶有貴陽口音的話語讓我感到陌生。他讓我說說我們的情況就一直在聽。當我的苦水終於倒完,他拿了一片硝酸甘油放在舌下又喝了口水緩緩地對我說“世上哪一個作父親的不是如果但分有一點能力都會首先保護自己的孩子?哪一個作父親的不希望讓自己的孩子能幸福成長?看看共產黨的國家主席及其他受迫害的領導人和他們子女的遭遇,何況我們?”這前兩句話的內涵直到我自己作了父親才真正體會,作了祖父才更深一層地領會。正如嚴歌苓《陸犯焉識》(電影《歸來》)裏的一句話:當政治與人生相撞,孰是孰非?
後來我同意把我和另一個朋友商量好的南方旅遊和他回貴陽的行程合在一起送他半程。也得知他在貴陽經人介紹和一位近郊的鄉村教師結了婚,對方有兩個9歲和12歲女兒,至少有人能照顧他。

(十四)大學畢業回原單位
八二年夏天畢業前幾個月, 學校容許準備考研究生的同學在家複習, 並且可以一篇畢業論文替代畢業考試. 此時對考研已經絕對沒有四年前準備考大學時的那股勇氣,並且四年的大學學習已經對當時的教學環境和內容心生厭倦,幹脆玩它幾個月。那時自費出國留學已漸成風潮,哥嫂於八零年及我的女朋友在八二年初去美國算是比較早的了。衡量當時的狀況我知道即便我考上研究生,那公費出國留學的事兒也絕對和我沾不上邊兒,況且那樣和女朋友在美團聚不得等到猴年馬月去了?因此準備自費留學是我當時唯一的打算。
畢業後因我是帶工資上大學, 按政策必須回原單位並且必須工作兩年後方可離職。按我的“計算機”專業,當時是絕對的熱門兒,我應該分配到公司自動化研究所。由於我打定主意兩年後要出國留學,所以不想分到一個對口的單位整天瞎忙,再也許一不小心變成了業務骨幹,那離開單位時絕對要多費一番口舌。
到公司幹部處報到的那天正好碰上一位七七級同校外係的校友正在辦理調動手續,他是調往市裏的部委工作。他聽了我的想法介紹我去他所在的”經銷處“。既然我倆是經濟類院校畢業的,經銷處也算是對口的單位。他知道剛成立的“調研科”有一個幹部名額立即回去告訴調研科長我的情況。一位調研科員的丈夫恰在幹部處工作,看來我想不調到經銷處都不可能了。
經銷處有內銷和外銷兩大塊,調研科當時隻能負責內銷的市場調研。以當時鋼材的緊俏程度來看,市場調研純屬多餘。無非是給領導的講話或上報材料即時提供一些數字依據和市場動向。絕對的閑職,但正合我意。
在經銷處的兩年裏倒還有些事情可聊。一是半年後趕上第一次有史以來按資曆和貢獻調級和漲工資。破天荒的舉動給一直按工齡調級的現狀扔下了一顆大炸彈。人人議論紛紛,個個磨拳擦掌,每個人都是一副不給我調級絕不罷休的氣概。那陣子早上早到打掃衛生,為大家打開水的人明顯增多了,開會踴躍發言積極表現,個個都是笑臉相迎互相捧場,晚上敲科長,處長家門送東西托人情的比比皆是。看那場景我倒是真為那些當官兒的捏把汗。調誰不調誰是領導說了算,但鬧不好那是要出人命的。在第二天的科務會上我馬上鄭重聲明“不要考慮我”引得大家側目。之後我完全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態度,既不參與也不聽信各種議論,踩著點兒來, 到點兒就撤,好不自在了幾個星期。調級終於在各級領導大量的單獨談話(我猜少不了威逼允諾與利誘並用, 那時的領導們也是殫精竭慮且個個人精)後出榜公布落下幃幕。絕沒想到事後我竟成了議論的中心,原來是一幫沒調上級的人用我的資曆和一位剛參加工作幾年在政工組上班的女孩兒比較說明這次調級不公平:“一個是大學畢業13年工齡(我四年大學算工齡),一個是中學畢業5年工齡,她的工資比他高?!”。但議論歸議論沒什麽氣候。
調級後的一天大家起哄讓科長請客慶祝他由代理轉正並漲了工資。下班後科室的一竿人馬去對麵的餐廳吃晚飯。餐廳是公司福利處自辦的第一家對外開放的餐廳。那年頭到外麵“下館子”仍是小小的奢侈。餐廳裏人不多,剛開始上菜時就見從外進來一對兒青年男女,應該說俊男靚女,餐廳裏的服務員立即趨身上前打照呼。科長小聲說這是公司一把手的大公子,公司福利處的副處長,靚女是大公子的女朋友。我接了句“水蠍子呀!”惹的科長“嘿嘿,哈哈”一陣竊笑。旁邊人不明就裏忙問怎麽個意思?科長解釋說他小子說大公子的女朋友是“水蠍子-不怎麽蜇(著)!“,大家也跟著一陣兒竊笑,那頓飯算是頗為盡興。事後自省也覺得當時多少有點兒年少輕狂,不過對靠著父蔭得意的大公子那種天然的鄙視,逮個機會揄揶一番倒也是快事一件。
鋼材和其它建材在計劃經濟年代一直是短缺物資。如今上了點兒年紀的人可能都知道在八九十年代如果誰手裏有幾十上百噸鋼材那可是奇貨可居。鋼材的緊俏促使那些努力提高業績的公司領導甚至把算盤打到了2%的稱量誤差上去了。這是我參加的唯一一次公司經銷會議上聽到的. 會議由公司二把手主持策劃。用二把手的話是“尾差控製”,也就是說供貨100噸但隻稱量98噸運出廠。當然計量校驗就成了工作落實的重點。電子稱的誤差必須小於0.5%而且要由月檢改為周檢。反正這種“缺斤短兩”的手法在當時賣方壟斷一方獨霸的局麵下, 沒有那個買方敢抱怨。
來經銷處一年的光景,有機會和科裏及鋼材科的三個小青年兒一起出差,去無錫,廣州和貴陽作鋼材市場調研。三位均為同屆的中專生早我幾個月進的經銷處。科長委婉地告訴我這次出差以鋼材科為主,一切行程活動安排都聽他們的,顯然是怕我一個大學生受個中專生領導心有怨氣。我當然不在乎此,有人安排一切我樂得其所。無錫市物資公司是我們的合同單位也是我們此行的第一站。在招待所落腳後即被請去吃飯,對方有兩位作陪。這是我第一次享受公款款待,好酒配上無錫的好菜賓主盡歡。能看得出來鋼材科的兩個小夥子已是個中老手。此後三天的晚餐均是頓頓酒宴,對方作陪的級別也是逐日升高。臨行前鋼材科長已告訴我們,此行隻是了解所在地的鋼材市場情況沒有任何談判任務,否則天天如此款待,我真不知道對方要開如何大的獅子口。這隻是接待我們幾個小嘍囉,可以想見真要是涉及鋼材的計劃批準, 那真金白銀的伺候也不無可能。廣州和貴陽探訪單位雖比不上無錫的場麵但也均是招待周到。當時是鋼材緊俏時期我們才能享此厚待,後來的鋼鐵產品過剩時期真不知道鋼材科那班人馬是如何感受世態炎涼的。
其實這次出差能到貴陽去看我父親才是我此行的真正目的。父親在貴陽“省文史館”落實了工作,一家四口住在由傳達室改成的居室。我告訴同行的三位在貴陽的這兩個晚上我要拜會親戚單獨行動大家均能理解。和父親一家吃了一頓飯外,父親還帶我見了在貴陽的親戚。父親得知我哥嫂及我的女友已在美國留學,而我也決定會去美國留學的意願甚為欣慰。父親雖然最終沒能和我哥姐見上一麵, 隻聽他一直說“能理解,能理解”,但我還是能感覺得出他內心的酸楚。今天任何時候我都不敢想象,因為任何原因不能和自己的子女再見所麵對的那種內心煎熬。
這是我最後一次和父親見麵,他於1988年1月16日我在美讀書期間因心髒病在貴陽去世,享年71歲。再次回到貴陽和妻兒女一起到他墓前掃墓已是2005年到貴州大學短期講課的時候了。

(十五)出國留學
辦自費出國留學必經的兩大坎兒是:辦護照和赴美簽證。
辦護照的過程是本單位同意並出公函到戶口所在地, 朝陽公安分局遞交申請,由北京市公安局核準發放護照。當時的政策對帶工資上大學的畢業生要求必須工作兩年方能離開。我的策略是這兩年在單位韜光養晦,絕不出頭也絕不惹麻煩。和科長談走的事情是在科長家裏,帶上酒菜叫上同科室的一哥門兒在科長家的酒桌上推杯換盞時和科長提出,科長一句“能走是好事兒”頓時讓我吃了定心丸。和處長談時是在他的辦公室,當他說“我們剛剛培養出來的幹部你就要走?”的客套話後, 我知道科長和處長匯報此事他們已經認可。接下來的提申請出公函的過程已就是表麵文章了。從在朝陽公安分局遞交申請到送報市局也有一番小周折,少不得托人打探進展過程. 事後知道那段等待審批的時間是正常的,看來是我太過心急了。84年3月14號我拿到了生平第一本護照,出國總算邁出了第一步!

赴美簽證在七月份三天內經曆了兩次拒簽。我都不知道當時想什麽呢,怎麽能在第一次拒簽後的第三天用基本相同的材料再次試水?!那時在秀水街美國領事館門前總是簇擁著一群人互相交換簽證經驗和心得,有些有幫助,但大部分隻能給你已經六神無主的心緒平添煩惱。我知道我的短板是沒有美國大學研究生院的錄取通知書,拿的是大學語言學校的。也怪我對英文尤其口語一直都沒下過工夫,所以一直都沒敢去考托福(TOFEL)。畢業兩年來我把大部分時間花在了準備GRE考試上,我的想法是既然申請的是研究生院幹嗎不直接用GRE打通渠道。英文口語程度的提高生活環境的背景非常重要,在美國生活於提高口語程度自然是事半功倍。當時在大陸還沒有GRE的考場並且有關的複習材料也很難找到, 還是我女朋友從美國寄來的。另一方麵持語言學校的錄取通知書也有個好處, 就是可以中文和簽證官對話。根據前兩次的拒簽我追加了一些文件並找到了一個大學同學請他父親,社科院的李慎之先生寫了一份推薦信, 於8月20日再次來到簽證處,也許那封推薦信真的起到了作用(我把它和其他文件一起遞進了窗口),我的簽證批準了!
調研科由科長牽頭辦一個歡送宴,飯店在宣武區的晉陽飯莊,我們科裏一個中專生的父親是飯莊的書記。知道科長喜歡喝酒我帶了一瓶“席水大曲”,那是我求母親托人買的。第一次吃到這麽地道的中國菜,也真心地感謝調研科大家這兩年來的和諧相處,我為當時選擇來調研科工作的決定欣慰。

接下來是準備行李,買機票,換外匯(那時的規定是每個出國人員可以換美金30元)。
拿到簽證的十六天後,1984年9月5日的中國民航把30歲的我送到了紐約甘乃迪機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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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朱兔子 回複 悄悄話 哈哈哈,我還以為飯盒裏麵放的是臭襪子呢。大姐的死令人唏噓,還有奶奶。父親這輩子也是時代的烙印。問好!
小百臉 回複 悄悄話 我覺得最不容易而且最值得同情的還是你爸。唉!
華西車城 回複 悄悄話 人性,再專製也不可泯滅。
民國政府時期有本事而未及逃離大陸的人,一輩子都毀了,所謂生不逢時,歷史車輪,無法更轍。

有關你生父的遭遇很有共鳴,看來你家遺傳暗中在起作用,好好享受手中的生活,我們大家的經歷非常相似。
mikeOZ 回複 悄悄話 你們家不容易, 你父親不容易, 那個年代的中國人, 沒幾家容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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