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林軼事
(19)
陽光刺破雲層,將金光灑滿少林寺的庭院,卻驅不散彌漫在空氣中的血腥與悲愴。
廝殺聲已然止息。朝廷援軍正在清理戰場,收繳兵器,看押俘虜。王浚的兵馬和蒼鷹部殘眾見大勢已去,或降或逃。僧眾們互相攙扶著,救治傷員,收斂同門遺體,每個人的臉上都混雜著疲憊、悲傷與劫後餘生的茫然。
大雄寶殿內,氣氛依舊凝重。
玄癡倒在血泊中,氣息奄奄。那雙曾燃燒著瘋狂與仇恨的眼睛,此刻隻剩下渙散的空洞和不甘。玄悲大師在他身邊盤膝坐下,不顧自身傷勢,單掌抵住其靈台,試圖以精純內力吊住他最後一口氣,更想讓他說出未解的玄案。
“那...…那小沙彌...…是誰?”玄悲的聲音低沉而急切。
玄癡嘴唇翕動,發出微弱如蚊蚋的聲音,帶著極度的困惑與驚悸:“...…不知...…他...…自己找上我...…說能助我...…用毒...…也是他...…” 他的目光開始徹底渙散,“...…師弟...…我…...錯了...…”
最終,他頭一歪,最後一口氣徹底斷絕,未能留下更多關於那個神秘內應的線索。所有的陰謀與偏執,隨著他的死亡,似乎暫時畫上了句號,卻又留下了一個更深的、令人不安的謎團。
玄悲大師緩緩收掌閉目,長歎一聲,臉上交織著疲憊與悲憫。
方丈被弟子攙扶著走來,看著玄癡的屍身,默然良久道:“塵歸塵,土歸土。將其...…暫且收斂吧。等待事畢,再行超度。”
這場由三十年前舊怨引發的浩劫,幾乎將少林拖入萬劫不複之地。雖然最終慘勝,但代價無比沉重。寺中弟子傷亡不少,更重要的是,一種無形的裂痕與信任危機,已然滋生。
接下來的幾日,少林寺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忙碌與壓抑之中。
處理傷亡,修複損毀,接待朝廷官員的詢問與調查,應對聞風而來的各路江湖人物和探子...…方丈和玄悲大師忙得焦頭爛額。雖未查證王浚毀寺的直接證據,但其麾下兵馬參與之事證據確鑿,加之勾結外虜、私煉禁藥等罪證也由慧真石鎖等人逐步提交,朝廷震怒,下令徹查。王浚的倒台,顯然已成定局。
然而,少林寺自身也並非超然事外。朝堂之上,亦有質疑之聲:為何偏偏少林寺屢遭“流寇”襲擊?是否寺中藏有引人覬覦之物?甚至有人隱晦地提及三十年前舊案,暗示少林內部不和,才招致外患。
風波並未完全平息。
石鎖的傷勢在藥王院的精心診治下漸漸好轉。他變得沉默了許多,常常一個人坐在柴院的柴堆前,向天空發呆。經曆如此多的生死、陰謀與背叛,少年眼中的火焰似乎沉澱了下來,變得更深沉,也更複雜。
他不再是那個隻知報仇的少年了。他親眼見證了仇恨能將人扭曲到何種地步,也親身參與了守護與犧牲。家仇仍在,卻已不再是支撐他的唯一信念。
這日午後,玄悲大師處理完寺務,來到了柴院。
他看起來清瘦了些,眉宇間的疲憊難以掩飾,但眼神依舊澄澈睿智。
“大師。”石鎖連忙起身行禮。
玄悲擺擺手,示意石鎖坐下,自己也落座在旁邊一段木樁上。
“傷勢如何了?”
“好多了,勞大師掛心。”
一陣短暫的沉默,隻有風吹過樹梢的沙沙聲。
“你可知,那日你敲響銅磬,是何種功法?”玄悲忽然問道。
石鎖搖了搖頭:“弟子不知...…隻是情急之下,猛然想起那冊子上的批注,胡作亂為而已...…”
“那不是胡亂。”玄悲目光中帶著一絲讚許,“那是佛門武功‘獅子吼’的雛形:以音攝心,以震破邪。你雖無內力根基,但敲擊銅磬的頻率與力度,暗合了克製邪功的關竅。此乃慧根,亦是機緣。”
石鎖怔住了,他沒想到自己誤打誤撞,竟契合了少林絕學。
“那本冊子...…”石鎖遲疑地開口。
“已由老衲與方丈共同封存。”玄悲道,“玄寂師弟確是奇才,可惜誤入歧途。其心路雖邪,卻亦有可鑒之處,此乃力量無正邪,人心分善陋。此法...…不應存世,亦不應絕跡,待後世有緣有德之人,再行參悟吧。”
他看向石鎖:“你此次為少林立下大功,九死一生,寺中上下,皆感念於心。方丈與老衲商議,欲正式度你入僧籍,授你武功,你意下如何?”
若是從前,石鎖必定欣喜若狂。但此刻,他沉默了片刻,卻緩緩搖了搖頭。
玄悲並未驚訝,隻是平靜地看著他:“哦?為何?”
石鎖抬起頭,目光清澈而堅定:“大師,少林養育,石鎖永世不忘。但...…但我還想再看看這世間。仇恨未消,但路似乎不止一條。玄癡雖然走邪,但他的疑問...…力量為何?正道為何?弟子...…還想自己去尋一尋答案。”
他頓了頓,有些笨拙卻真誠地說:“寺是淨土,也是枷鎖。弟子心還未定,怕玷汙了佛門清淨。或許...…或許在外麵,更能找到您說的‘守護之念’。”
玄悲靜靜地聽著,臉上緩緩露出一絲真正的、欣慰的笑容。
“善。”他輕輕頷首,“菩提非在寺,明照亦山野。你能有此念,便是真正的悟性。少林武功,並非隻在寺中才能修煉,正道,更在天地之間!”
他從袖中取出一本薄薄的、手抄的小冊子,遞給石鎖:“此乃《易筋經》的築基篇,和一套《般若掌法》精要,並非寺中不傳之秘,卻乃打熬筋骨、穩固心性的正道根基。你帶在身邊,勤加練習,足以防身健體,明心知性。日後若有緣,可再回寺中探討。”
石鎖雙手過頂,顫微微接過。他知道,這並非高深秘籍,卻是玄悲大師對他最大的認可與期許。
“多謝大師!”石鎖跪地,重重磕了三個頭。
“起來吧。”玄悲扶起他,“你去意已決,何時動身?”
“等寺中安穩些,弟子便走。”
又過了半月,少林寺的秩序逐漸恢複,朝廷的調查也暫告一段落,王浚被革職查辦已有消息。雖然那個神秘的小沙彌依舊不知所蹤,成為懸案,但沒有影響生活腳步的前行。
石鎖的內傷已無大礙。他辭別了方丈、玄悲大師、慧真、慧明等一眾師兄,沒有驚動太多人。
臨走前,他又去了一趟柴院,最後劈了一次柴。柴刀起落,聲音清脆,心緒卻異常平靜。
他又去了一趟寺外圍的棚戶區。丫丫和她的母親已經隨著返鄉的人流離開了,或許回到了重建的家園。他站在那片曾經充滿恐懼與希望的空地上,環視良久。
最終,他背起一個簡單的行囊,裏麵放著幾件換洗衣物、一些幹糧、碎銀子,以及那本珍貴的《易筋經》築基篇和《般若掌精要》。
沒有隆重的送別,隻有玄悲大師一人,將他送至山門前。
“紅塵萬丈,是非紛擾。守住本心,方得清明。”老和尚再次說出了初見時的話,含義卻已不同。
“弟子謹記。”石鎖躬身行禮。
他最後看了一眼巍峨的少林山門,看了一眼古鬆下的鍾樓,看了一眼玄悲大師那如山嶽般沉穩的身影。
然後,轉身,大步流星地向山下走去。
這一次,他的腳步不再迷茫,雖然前路依舊未知。
陽光下的影子拉得很長,少年獨自一人,走向了廣闊紛擾的江湖。
少林的鍾聲再次響起,悠揚沉渾,一如既往地回蕩在嵩山峰坳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