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爭執蘇維埃
中共中央對於紅四方麵軍的脫離鄂豫皖區,西行到川北,甚表不滿,認為是右傾的逃跑主義。它獲知我們的入川綱領之後,竟來了一個哀的美敦(最後通牒)式電報,要求我們立即改正,仍用蘇維埃政府製度和一貫的既定政策。
我們與中共中央之間,無線電的通報,原是極為稀少的。主要原因是我們不敢信賴我們的密碼。我在上麵已經說過,湘鄂西蘇區時曾失落了我們原有的密碼本,後來經過一些努力, 仍不敢相信續訂的密碼的可靠性。最後我們不得已才由雙方的報務員,利用電台通話,訂定了一個新的密碼本,但這是否已為敵方偷聽去,則無把握。因此,我們與中共中央之間,一 向不敢在無線電中涉及有關機密要事。 我們離開鄂豫皖西行,中共中央事先是毫不知道的。他們似是因為不知道我們的處境,對我們的行動頗感焦慮。最先是告訴我們一些敵情,等到我們到達豫西南一帶的時候,就轉而反對我們向西退卻的指示。等我們越過秦嶺進到關中時,中央來電的語氣就更加嚴重了, 甚至說“如果你們再繼續向西逃跑,那我們就公開反對了”。
我們接到這個嚴重警告之後,曾詳細加以研究,仍不敢將我們的行動計劃據實電告,僅 以“正在尋覓新的根據地”的含糊語句作答,以免泄露軍機。事實上,我們也隻能根據所處環境,決定我們的行動。 我們越過巴山進入川北時,曾電告中共中央,準備就在這裏建立根據地。中央複電告訴 我們所用密碼可以信賴,除機密軍情外,要我們盡量電告情況。我們也就遵照指示做了。
到達通江後一個多星期,我發長電與中共中央商討政策問題。首先報告入川綱領的原文, 接著指出這個綱領是根據我們的實際經驗而作的,試行以來,極適合於像川北這樣的地區, 相信在全國範圍內也有很大的適應性。 正當我們與羅澤洲師作戰的時候,中央的複電到了。 內容是:不能以廢除苛捐雜稅、減租減息,代替沒收地主土地、分配給貧苦農民的土地 革命政策,更不能有建立人民政府的幻想,並進而指斥我們,這樣做會助長向西逃跑的失敗 情緒,形成對蘇維埃極為有害的取消主義。中央要求我們立即扯起蘇維埃的旗幟,實行分配土地。至於廢除苛捐雜稅、反對防區製度和禁煙等,隻能當作附屬的條款。最後並嚴重警告, 如果我們能改正這個錯誤政策,中央仍信任張國燾同誌為中央全權代表,在沒有建立中央分局以前,代表中央指導黨政軍三方麵工作。否則,中央將考慮撤換領導的必要措施。
中共中央這個電令,雖不完全出乎我們的意外,但這當時確像是一個晴天霹靂。我們在川北立足未穩,前途困難重重,加之我們西行以來,紅四方麵軍內部也醞釀了一些不同的意 見,這些不同的意見,又與中共中央這次電令息息相關,因而更增加了我們處理上的困難。 紅四方麵軍西進到達川北,事先並沒有預定的計劃,而是根據實際的需要,由我們少數領導人——徐向前、陳昌浩和我——臨時決斷,一步一步走到這一境地的。一般高級幹部不 僅沒有機會參預決策,甚至不能完全明了決策的底蘊,大多數同誌不讚成遠離鄂豫皖蘇區, 他們宥(yòu寬容原諒)於“堅決保衛鄂豫皖蘇區”的口號,就不免多少忽視實際的困難。對於我們某些不得已的行動,往往不能完全諒解。 我軍越過京漢鐵路西進的時候,政治部的口號仍是強調在鄂豫皖區外圍消滅敵人。有些政治工作幹部,總以為我軍在鄂北一帶兜圈子,目標仍是指向鄂豫皖區。等到他們知道我軍行動的箭頭指向西麵,就開始有所疑慮。他們紛紛議論,向西是沒有前途的,遠離了全國的其他蘇區。這些見解與中央的指斥如出一轍。
在軍事策略上,同誌們也發生了或左或右的不同見解。有的低估了敵軍的力量和他們追擊我軍的決心,反對向西急退。他們批評我們軍事策略是“逃跑”,是“避戰”,認為這會將紅四方麵軍拖垮。與其拖垮,不如與敵軍孤注一擲的決戰。有的同誌又高估了敵人的力量和決 心。他們責備我們沒有采取更迅速的脫離敵人的步驟,在他們看來,如果我們真能向西急退, 不利於我軍的棗陽戰役是可以避免的。 這些反對意見,終於匯集起來,形成不滿現有領導的反對派。我軍進到漢中的西鄉時, 政治部的主持者張琴秋、傅鍾,曾約集受過處罰的曾鍾聖、鄺繼勳和政治部宣傳科長朱光等 十餘人舉行會議,檢討西行的得失。在會議上,張琴秋宣布了中共中央對向西逃跑的兩次電 令,他們表示對現有領導不滿,要求從速召集軍事委員會會議。 張琴秋向我申述他們的意見,她和某些同誌不讚成西進,認為他們的意見與中央的指示相符合。
對於軍事策略,他們也有種種批評。她承認,這些同誌有過幾次商討,但未組成反對派。反對者的意見也並不完全一致。在張琴秋看來,著名的立三路線人物曾鍾聖的軍事見解,采取右的立場與她的見解正好相反。她也不能信任屢犯錯誤的鄺繼勳,事實上她也不重視他的意見。隻是為了借重他們的軍事知識,才找他們參加商談的。他們活動的目的,並不是要打擊現有領導的威信,更沒有推翻現有領導的企圖,隻是主張恢複軍委會和高級幹部會 議,俾(bǐ使)多數人都能參預決策。
我們翻過巴山,開始建立新根據地的時候,張琴秋等的反對意見,便消沉下來。我們共 同為開展新局麵而努力,沒有功夫去檢討過去。但這些持不同見解的政工人員,對川北新根據地的建立,或多或少仍缺乏信心。他們覺得川北是偏僻的地方,即使在這裏建立了根據地, 也無法配合各蘇區的行動,更不能打擊蔣介石的要害。這個鴉片世界,也使他們覺得太落後 了,對黨對紅軍的發展,都困難重重。 要求我的同誌們,對於建立川北新根據地有足夠的決心和信念,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川 北人民熱烈擁護紅軍,禁煙運動展開得如火如荼,我的積極號召,這些都不能完全廓(kuò肅清)清他們 的疑慮心理。在川北建立根據地的條件確是不夠充分,同誌們舉出許許多多這樣那樣的困難, 有些困難確是影響深重,無法克服。但問題的中心是我們已勢逼處此,並無任何其他選擇。 例如,軍火的補給問題,就使我們大為憂慮。我們隻能靠繳獲敵軍槍彈來補充,但四川軍隊的槍彈多係土製,效力不高(四川軍閥由民間搜刮來的錢財,往往拿去向外國或長江下遊購買軍火,但又為蔣介石或其他軍閥在中途扣留,因而他們的槍彈,多係土製)。我軍在川北作戰所消耗的彈藥,大多是從蔣介石部隊繳獲來的,比較優良,在四川繳來的,則多係次貨。四川軍閥作戰的特點,也帶有遊擊性質,勝利便蜂擁而上,敗北則一溜煙的跑掉了。要想大批繳獲他們的武器,不是很容易的事。我們覺得紅軍在川北行動,不易解決軍火的補充, 而且會使紅軍裝備轉弱而影響戰鬥力。 我們當時致力於統一內部意誌,策劃對田鬆堯的作戰,實施建立根據地的各項步驟。中共中央這個電令的到來,立刻使我們進退失據。我們原應在新克服的巴中區多所努力,但不得不為了基本政策問題,匆匆從前線返回通江,召開會議。
這此重要的高級幹部會議,有些同誌因軍情緊急,不能趕來參加,到會的除我和徐向前陳昌浩外,隻有張琴秋傅鍾劉琪周純全等十餘人。 在這次會議上,我首先將中央的曆次來電,交大家傳閱,接著就發表了一篇答辯式的報告。首先檢討紅四方麵軍,不能在鄂豫皖蘇區立足,必須向西轉動的種種原因和經過。我指出,我黨雖然盡了最大的努力,但紅四方麵軍,仍不能迅速壯大起來,抗擊敵軍遠為優勢的壓力,正好說明蔡申熙和我經過長期周密計劃的西進策略,目的是為了保存最大實力,在較邊遠地區獲得時間和地盤以圖振興。我說明反四次圍剿的經過,指出柳林河夜戰是必要的和適切的,如果不是那次戰役給敵軍以沉重打擊,紅四方麵軍脫離鄂豫皖蘇區將有更多的阻礙。 如果我軍在鄂豫皖區,內外分散打遊擊,或改采其他戰略,也許我軍的處境比現在還要壞些。 我說到河口戰役雖然傷亡重大,但成功的衝出了包圍圈。對於棗陽吳家集戰役,我承認是可以而且應當避免的,但結果激戰兩天,傷亡兩千,其惡果甚至影響到我軍以後的行動。應當嚴肅自承是自己犯了實際軍事指導的錯誤,用人不當而“失街亭”。鄺繼勳不遵守命令,也應當受到紀律的追查。但我不讚成某些同誌認為西進是逃跑主義的說法,我再三說明我軍不能在陝豫鄂邊境地區立足的原因,並說,指責我軍為逃跑主義者,不僅不符事實,而且抹殺了紅四方麵軍的英勇奮鬥的精神。我力證在川北止步是較好的選擇。
對過去的軍事行動,作了必要的說明和答辯後,我進而評論入川綱領。我直率指出,蘇 維埃的基礎過於窄隘,土地革命也沒有什麽了不起的威力。事實證明,目前的土地革命並不足以壯大紅軍,不過是使紅軍得到暫時的、局部的勝利,鼓勵為數甚少的農民起來分配土地而已。蘇維埃運動的致命弱點,是不能與全國反帝和反日聯係起來,而被孤立在偏僻的鄉村之中,失去了與各大城市廣大知識分子和小資產階級的聯係。入川綱領,就是為了糾正這些 政策上的錯誤而發。入川綱領是在四川這樣的省份,可以實行的唯一政策,因為“四川人民 政府”的旗號,極具號召力,反之,蘇維埃政府,則會使四川落後的人民,產生奇怪和可笑的感覺。接著我又說明,經過我黨的努力,四川人民政府,如果有成就的話,也還是屬於中 華蘇維埃政府的。難道在現代的革命運動中,除了蘇維埃政府這個名稱之外,就不能有其他 的名稱了嗎?如果四川人民政府,真正建立起來了,事實將會證明,這個政策是對的。為什麽在全國範圍內,所有蘇維埃政府不可以統統改成革命的人民政府?這種政策的改變,正是獲致勝利所必需的政策。
第三個緊迫與重要的問題,是與田鬆堯部作戰所應采取的全盤戰略。我向大家表明決心, 由於我軍決定留住下去,暫時不願再流浪到其它地方,必須在這裏擊敗田鬆堯部,並以通南 巴一帶川北地區,作為我們穩固的根據地。田鬆堯部的人數,大約等於我們的三倍,劉存厚、 楊森、孫蔚如部,合計也等於我們的三倍,我軍將采取誘敵深入的策略,以便集中最大的攻 擊力量,在適當地區,殲滅田鬆堯部。隻有沉重的打擊了田鬆堯部,我們才可以立下腳來。 根據這一中心任務,我進而指示黨政軍各方麵的工作,都應為此而努力。 這次演說,雖然事隔多年,但我依然還能記得大致的內容,因為這件事太重要了。所有 到會者,聽了演講之後,都為之動容,一致對我表示完全信任。 至此,他們都認定,反四次圍剿,紅四方麵軍絕不是逃跑,而是英勇無比的抗戰奮進。 並稱許我在驚濤駭浪之中,把握住這隻船的舵,不知道多少次的化險為夷。
張琴秋等也當場 聲明,由於他們不了解情況,曾懷疑領導有錯誤,現在根據無可爭辯的情況和事實,放棄他們原有的懷疑態度,完全信任我的領導。 在討論中,有些同誌讚揚川北新根據地選舉得宜,入川綱領有號召力,無條件全麵讚成, 並提出具體的實施意見。有的指出,現在付出苛捐雜稅運動,會很快的發展成為分配土地的土地革命。多數的到會者,對消滅田鬆堯部的具體策論,踴躍研討,但提到與中央意見分歧的事,大家都似乎心情沉重,不願意多發表意見。
果然,徐向前、陳昌浩和其他兩三位重要幹部,深夜來與我密商,他們都表示不願與中央爭執下去,強調我軍正在川北立足未穩,前途困難尚多,與田鬆堯的戰爭又日趨緊張,如果我們堅持入川綱領,批評蘇維埃運動的不當,中共中央可能來電撤換領導人。那時,他們雖一致向中央抗爭,甚至不遵從中央的命令,但不免引起紅四方麵軍內部的動蕩。他們以現實的態度,要求我避免與中央爭執,讓紅四方麵軍度過了難關再說。 我經過一番痛苦的思考,衡量全局,終於接納了他們的意見,表示讓步。我起草了一個簡單的電報,對於中共中央的指責,概不答辯,隻扼要表示遵從中央的指示,立即建立川北蘇維埃政府。中共中央似乎也有些覺察,立即回電說了些好話,以示安慰,其要點是表示對 我信任。我這個流產的主張,後來就被斯大林拾起來,取消了錯誤的蘇維埃政策,改采抗日民族統一戰線,乃至國共合作的共同抗日策略。我之所以不能改變中共錯誤政策,原因甚多, 其中一點是我不夠潑辣之故。潑辣的性格並不是完全優美的,而我也並不悔恨我所做過的事。
這一次嚴重的爭執平息後,接著我們就另行發布宣言,修改入川綱領的原有主張。宣言 裏說明,四川軍閥堅持一貫反動作風,不願與紅軍合作共謀四川人民的福利,因此,紅四方 麵軍不得不首先推翻四川軍閥的反動統治。我軍除繼續推行廢除苛捐雜稅等條款外,並號召 窮苦農民立即實行分配土地,組織工農自己的蘇維埃政府,為中華蘇維埃共和國的一部分。
對田鬆堯部作戰的原定策略,亦以我軍自身力量薄弱,決定暫時不宜占領通都大邑,以 免增加軍事上的負擔。但我軍很重視在通江已經建立起來的後方,認為憑借這個後方,可以 解決兵源和其他補給問題。我們暫時隻能依靠軍事力量,來維持這個後方的安全。因此,我 軍對田鬆堯的策略,是逐漸消耗他的實力,引誘他的主力到通江附近來,再行解決它。 從此,我們的方針已不是在川北休息一段時期,也不是與四川進步勢力共組人民政府, 而是將蘇維埃的旗幟,在巴山南麓高高掛起,希望這麵旗幟的光輝普照四方。
一般來說,川北蘇區隻是一個戰爭基地,它的群眾基礎遠不如鄂豫皖區。我們在川北約 兩年半的期間內,都忙著應付戰爭,首先與田鬆堯作戰,接著又與全四川的軍閥作戰,很少閑歇的時候。川北蘇區的設施大體是仿效鄂豫皖蘇區,但因為這兩個區域的曆史背景和社會 狀況彼此有別,所以川北蘇區也有它不同的特點。我們在川北蘇區人力不足,所有工作,未能象鄂豫皖區那樣深入開展,一致後來在紅四方麵軍離去之後,川北蘇區所表現的,就遠不 如鄂豫皖區那樣能夠持久奮鬥。 一九三二年底,我們在占領的區域內,自下而上的建立蘇維埃政權,並開始分配土地。 但政權機構的性質,大體還是軍隊的辦差機關。我們在這種山嶽地帶作戰,需要當地人力特 別多,各級蘇維埃政府都用全力來解決軍隊的需要。人民覺得蘇維埃政府是紅軍建立起來的, 紅軍的存在與否,取決於戰爭的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