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情青樓才女魚玄機 ——情有千千結

                                         

     我國的古典文學中，我最喜愛的是唐詩宋詞，而且接觸得最早，很小的時候便會背誦多首。我覺得詩到唐代，詞到宋代，該寫的都巳被人寫盡了，所以對唐宋以後的詩詞隻能背誦很少的幾首了。大唐盛世，也是詩歌的顛峰與代表，流傳至今的唐詩瀚如煙海。我小時候有一本蘅塘退士編的《唐詩三百首》，也知道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扭（吟）。這位蘅塘退士本名孫洙，蘅塘退士是他晚年的號。幼年時家境貧寒，每年寒冬臘月，無錢買炭火取暖，便在讀書時手握一塊木頭，謂之木能生火，可以抵禦嚴寒，此與望梅止渴可謂殊途同歸。中進士後為官清廉，他自己也寫詩，或整理前人詩作。因認為當時流行的《千家詩》體裁散亂，選詩標準太低，就決定整理一部質量優秀的詩集，在才女妻子徐蘭英協助下終於選出310首唐詩，刊行後廣為流傳。

       大唐本是個十分開放的朝代，詩人除了男性外，也有女性，有唐290年間，居然有200多個有名有姓的女詩人，而身處社會底層的妓女中也有不少會詩的才女。據傳唐代長安平康裏的妓女大多能詩，青樓女子中薛濤、李冶、魚玄機、關盼盼不失為其中之翹楚。可惜自古紅顏多薄命，這四人之命運都甚為坎坷，李冶與魚玄機還是女道士。唐代女子入道之風頗盛，當然有些是因了特殊的原因，如武則天在唐太宗死後，唐高宗為避納其父妾的尷尬，讓她去感業寺出家，駱賓王代徐敬業作的《討武氏檄》中還不忘罵她“陷吾君於聚麀”；與此異曲同工的唐玄宗學了他祖父高宗“子蒸父妾”的辦法，為霸占兒媳也把楊玉環送去道觀出家，再曲線成其好事。楊玉環還有個道號為太真，白居易長恨歌中也有“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膚花貌參差是”。這唐玄宗也真是的，貴為天子，什麽女人娶不到，偏要去霸占兒媳，而且這兒媳還是壽王妃，壽王又是他曾最寵愛甚至想立為後的武惠妃生的兒子。壽王李瑁五歲時即封王，他與楊玉環一起生活了才五年。為了對兒子有個交待，玄宗為他賜婚韋氏，就在兒子結婚後十天，玄宗就封楊玉環為貴妃。這楊貴妃也可憐，在馬嵬驛兵變中作了替罪羊，憑良心說，她倒是從來未幹預過朝政，不過漂亮是肯定的。她的兩個姐姐也是美人胚子，有詩可證：“虢國夫人承主恩，平明騎馬入宮門，卻嫌脂粉汙顏色，淡掃娥眉朝至尊”。也許真因為楊玉環長得實在漂亮，玄宗才不惜背上扒灰之美名。這扒灰我是在讀紅樓夢中自焦大口中方知道的，因開始看紅樓夢時年歲尚小，當時也沒有弄懂其意思，況且那紅樓夢曹雪芹原著中本有《淫喪天香樓》一節，他聽了畸笏叟的意見刪掉了，所以不知道賈珍與兒媳秦可卿的姦情（長大些後再看紅樓夢，就在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封龍禁尉》從秦可卿大喪中賈珍哭得死去活來才略見端倪）。扒灰有一傳說與拗相公王安石有關，據說王安石有一天走過兒媳房間，見兒媳睡在透明紗帳床上，不由得眼球放光，於是在滿是灰塵的牆上題了兩句詩：“緞羅帳裏一琵琶，我欲彈來理的差”，寫完後躲在一旁看兒媳的動情。兒媳見公公鬼鬼祟祟在外麵不知寫什麽，看了這詩，當即明白，於是續上“願借公公彈一曲，猶留風水在吾家”。王安石見了正暗自高興，沒想到兒子王方（方上麵應該有個雨頭，因電腦中無此字，隻好以方代之）進來了，於是趕緊用袖子去擦拭牆上字跡，兒子奇怪地問父親在做什麽，王安石回答說在“扒灰”。這野史不足信，肯定是反對王安石變法的政敵故意汙蔑他的。王方是王安石長子，自幼敏悟，五六歲時，有客人把一獐一鹿關在一個籠子裏，問他那個是獐？那個是鹿？他其實也從沒見過這兩個東西，就答“獐邊是鹿，鹿邊是獐。”客人非常讚歎。他23歲就中了進士，著書數萬言，為官後積極支持乃父變法，可惜33歲就因病去世。王安石非常痛惜愛子英年早逝，所以讓王安石“被扒灰”準是子虛烏有。清代《吳下諺聯》中對扒灰倒是有解釋的：“翁私其媳，俗稱扒灰。鮮知其義，按昔有神廟，香火特盛，錫箔鏹焚爐中，灰積日多，淘出其錫，市得厚利。廟鄰知之，扒其灰，盜淘其錫以為常，扒灰，偷媳也，錫媳同音，以為隱語。”唐皇朝中似這樣亂倫之事實在太多，故留下髒唐臭漢（漢朝皇帝多有斷袖之癖）之說。紅樓夢第六十三回，賈蓉笑道：“各門另戶，誰管誰的事，都夠使的了。從古至今，連漢朝和唐朝，人還說髒唐臭漢，何況咱們這宗人家，誰家沒風流事，別讓我說出來。”其實唐代長安道觀中的女道士“皆清俊濟楚，簪星曳月，惟以吟詠自遺”。說白了女觀實為變相的妓院，女道士與娼妓相去無幾。與魚玄機同為女道士的李冶字季蘭，中唐時人，與許多才子才女一樣，她也是屬於弱齡早慧，五六歲時即能詩，曾作薔薇詩雲：“經時未架卻，心緒亂縱橫”，架與嫁同音，其父認為此詩不祥，小小年紀就知待嫁女子心緒亂，知其將來必失婦行。當然這種所謂詩讖的故事恐有後人編造之嫌。李冶晚年被征召入宮，因曾贈詩給那自號大秦皇帝的叛將朱泚而被唐德宗下令亂棒撲殺，時年才四十多歲，其下場與魚玄機一樣悲慘。

       在這四位青樓才女中，我最早知道魚玄機，是因了她“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那首詩。魚玄機名幼薇，字蕙蘭，玄機為她的道號。她生活在中晚唐時期，那時雖非盛唐時可比，不過長安畢竟還是當時世界上最大的城市。她出生在長安，家境不好，父親雖是個文人，但未能中科舉，卻對女兒抱有很大的希望，所以從小就教她詩詞。這魚玄機也確實非常聰明，很小時候即能詩，可惜她父親很早辭世，母親無法生活，隻得帶她去長安平康裏為那裏的妓女作傭。小小年紀的她不僅出落得十分漂亮，而且又能詩，其天才詩童的盛名傳遍長安城，甚至驚動了詩壇領袖溫庭筠也慕名而至。我第一次見到這溫詩人那清新脫俗的名還有那令人遐想的字“飛卿”，不由產生好感，讀了他那首“晨起動征鋒，客行悲故鄉。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槲葉落山路，枳花照驛牆。因思杜陵夢，鳧雁滿回塘”，實在喜歡，趕緊又找了他寫的那些粉色旖旎辭藻華麗香豔精致的詞來看，當年我正少年，覺得能寫出這樣詩詞的人一定是個姿秀貌美的風流才子，才不愧是花間派的開山鼻祖。可惜看了他的生平，才讓我大失所望，原來他可不象他的名字那樣俊雅，竟是十分的醜陋，被時人戲稱為“溫鍾馗”。不過真的似乎才與貌總成反比，“上帝關了這扇門，必然會為你開啟一扇窗”，溫之才情卻是常人不能望其項背的，而且思維敏捷，能八叉手成八韻，時人譽為“溫八叉”與“溫八吟”。卻說溫第一次見到魚玄機時她才是個十歲的小姑娘，溫比她大了三十多，應該有四十多了吧。那時人的平均壽命不過三四十歲吧，人生七十就算古來稀了，像宋代那位十八新娘八十郎的張說畢竟是非常少的。卻說溫一見這小姑娘就很喜歡，為試試她是否真如人們傳說的那樣有詩才，當下就以來時路上所見搖曳的江邊柳為題叫她作詩，魚幼薇略為思索就作詩一首：“翠色連荒岸，煙姿入遠樓。影鋪春水麵，花落釣人頭。根老藏魚窟，枝底係客舟。蕭蕭風雨夜，驚夢複添愁。”溫一見這小小年紀竟然能寫出如此好的詩，不由大為歎賞。此後他常出入魚家，為她指點，成了她的老師。溫知她家境貧寒，不僅不收她的學費，反而給予經濟上的資助，從此一老一小成了忘年交。

       幼薇幼年喪父，隨著年歲的增大，對溫由敬重到依戀，最後竟產生了朦朦朧朧的愛意。溫庭筠離開長安，遠去湖北襄陽，魚幼薇思念遠方的故人，於秋風瑟瑟中寫下一首五言律詩《遙寄飛卿》：“階砌亂蛩鳴，庭柯煙露清；月中鄰樂響，樓上遠山明。枕簟涼風著，瑤琴寄恨生；稽君懶書禮，底物慰秋情。”溫收到此詩後卻未回複，也許他在美麗的女孩前自慚形穢，加上年齡的懸殊，溫庭筠一直把兩人的關係控製在亦師亦友的界限，未越雷池一步。他可不像現今那些勾引女學生的“白天是教授、夜間是野獸”的斯文敗類那樣（當然這些敗類也是極少的）。見老師無回音，金秋過後，長安城外一片蕭索，幼薇又寫了首《冬夜寄溫飛卿》：“苦思搜詩燈下吟，不眠長夜怕寒衾；滿庭木葉愁風起，透幌紗窗惜月沈。疏散未聞終隨願，盛衰空見本來心；幽棲莫定梧桐樹，暮雀啾啾空繞林。”詩中少女的哀怨躍然紙上，溫庭筠雖然詩文瀟灑，但還是抱定以前的宗旨。不久，溫庭筠回到長安，一日師徒二人到崇貞觀遊覽，遇到一群新科進士在牆上題詩留念，這些人剛剛金榜題名，意氣風發，魚幼薇不由得滿懷感慨題下七絕：“雲峰滿月放春晴，曆曆銀鉤指下生；自恨羅衣掩詩句，舉頭空羨榜中名”。詩中抒發了她空有滿腹才情，卻因是女兒身，無法與須眉爭短長的惆悵。

      出於對自己這個才貌絕佳的學生的關心，不久溫就帶來了他的學生、新科狀元李億，而且在他的撮合下，魚幼薇嫁與李億為妾。郎才女貌的一對在陽春三月也度過了一段纏綿的時光，可惜不久李億原配夫人到了長安，這位出身名門的裴氏奇妒無比，見了魚醋心大發，常用藤條把魚打得皮開肉綻，弄得家中雞飛狗跳。這女人吃起醋來，真是可怕，說起吃醋，倒還有一個典故，而且還與唐太宗有關。據說當年唐太宗，為了獎賞手下大臣房玄齡，他是史書上稱為“房謀杜斷”的唐太宗的股肱之臣，就賜給他幾名美女作妾，房卻把這幾個美女送回。太宗料是房的夫人悍妒，所以房不敢受，就想治治這女人，於是命太監送去一壺毒酒，說若是她不接受這幾位小妾，就把這壺毒酒賜死，不想這房夫人麵無懼色，把這毒酒一飲而盡，卻沒有死，原來壺中裝的是醋。那李世民的老子一直在太原當留守，估量山西老醋沒有少吃過，就用此來考驗她，遂傳下這千古趣談。還有一個關於吃醋的起源，在某些釀酒的地區，人們認為在一個家庭中不宜同時釀造兩缸醋，否則必有一缸會壞掉。因此一個家庭中不應同時有兩缸醋共存，借以暗喻一家人中隻應保持一夫一妻，否則家中不得安寧。以上說法，就象民間的各種傳說，隻能當作茶餘飯後的消遣，是作不得真的，而且在男尊女卑的古代，男人可以三妻四妾，本就不合理，還硬要把吃醋的桂冠戴在女人的頭上，很是不公，說實在的，有些男人的醋心才是大得很呢，而且男人的醋心大發時還往往會弄出人性命來。閑話休提，這魚李二人的姻緣僅維持了三個月，李億拗不過醋罐子裴氏，雖是十分不願，也隻得一紙休書把魚休了，不過他暗地裏把魚送到一處僻靜的道觀——鹹宜觀，並訂下後期。觀主給她起了個玄機的道號，魚玄機這麽一個風華絕代，滿腹珠璣的才女豈甘孤伴青燈古佛，她在雲房中日夜思念著李億，淚水和墨寫下《寄子安》：“醉別千卮不浣愁，離腸百結解無由；蕙蘭銷歇歸春圃，楊柳東西絆客舟。聚散巳悲雲不定，恩情須學水長流。有花時節知難遇，未肯厭厭醉玉樓。”唐代道教盛行，道觀有些實際就是變相之青樓，一些騷人墨客也常在觀中留連，鹹宜觀因觀主一清道姑品性嚴謹，恪守清規，魚玄機也就隻能守著清靜。

       三年過去了，道觀中人去樓空，隻剩下魚玄機孤零零一人，此時她又聽說李億帶著家眷遠赴揚州為官去了。在冷清的道觀中，她覺得被人拋棄了，於是開始過一種閑蕩的生活，她在大門上貼出“魚玄機詩文候教”的告示，消息傳遍長安，文人雅士，風流公子，爭相前往，無疑成了名符其實的青樓了。在眾多崇拜者中，魚玄機看中了一位相貌清秀的樂師陳韙，兩人不久墜入愛河，愛得似膠如漆。魚還為他寫過一首情詩：“恨寄朱弦上，含情意不任；早知雲雨會，未起蕙蘭心。灼灼桃兼李，無妨國士尋；蒼蒼鬆與桂，仍羨士人欽。月色庭階淨，歌聲竹院深；門前紅葉地，不掃待知音。”一天，魚要出門，出門前囑咐侍婢綠翹說陳樂師等下來訪，可告訴他在觀內等我。那天魚玄機直到暮色四合時才回觀，問綠翹樂師是否來過，綠翹告訴說陳樂師來過，知道師父出門就走了。魚見綠翹麵帶潮紅，鬢發微亂，不由生疑，就厲聲責問道：“今日是否作了不規之事？”綠翹嚇得跪下，說沒有，魚玄機仔細檢視她全身，發現在她胸前乳上有指甲劃痕，不禁大怒，操起棍棒就打，不久就被打得皮開肉綻。被逼無奈，綠翹也對魚玄機反唇相譏，曆數其風流韻事，這更讓她惱怒，手中的棍棒更是似雨點般落下，等她仃下手來，方知綠翹巳氣絕身亡，趁著夜深人靜，就把綠翹的屍體埋在後院樹下。後有客來觀中，在此樹下小解，發現地上有許多蒼蠅，揮之不去，覺得很奇怪，就把此事告知其友，這友人是衙中捕快，不免起了疑心，結果一挖就挖出了綠翹屍體。按大唐律，主人殺婢仆，若婢仆有過，主人笞一百，無過則徒一年，如此魚玄機也最多徒一年，然而魚卻碰在當時的京兆尹溫璋手裏。據說這溫是個一根筋，有次他坐在大堂上，聽見堂外有擊鼓聲，那是有人告狀。他出去一看，竟是一隻烏鴉正用喙啄那鼓，他老人家就認定這鳥鴉來申冤，遂跟著烏鴉來到一棵樹下，隻見樹下有一小孩正拿著從樹上鳥窩中掏出的小鳥在玩，這位野生動物保護者大怒，就把這小孩活活打死。如此執拗之人，魚栽在他手中哪還有活命，魚玄機被殺死時才二十七歲。在獄中她寫下了她人生中最後一首詩：“焚香登玉壇，端簡禮金闕。明月照幽隙，清風開短襟”。也有說溫曾對魚有好感，而魚沒有接待，就公報私仇。這種說法也僅僅是傳說，事隔一千多年，那裏能考證其真偽。不過我心中總有個解不開的疙瘩，魚自己也受盡了人生的淩辱，為什麽會對一個比她更處於社會底層的小女孩下此狠手？也許真應了那句話：“當你在凝視深淵的同時，深淵也在凝視著你，當屠龍英雄變成惡龍時，自己曾受過的傷害都加倍地施給了別人。”魚玄機從譽滿京華之一代才女到孟浪不羈的道姑，短短的一生中，她愛過，恨過，未曾放下過，對負心漢的扭曲報複心理讓她命喪黃泉，令人唏噓。據說溫庭筠得知魚被判死刑後，立即從外地趕回長安，然而最終看到的是人頭落地的一幕，令他悲傷不巳。更令他痛心疾首的是有人告訴他，魚臨死前還告訴人說，不管愛她的男人有多少，也不管她有過多少男人，她心中深愛的男人隻有一個，就是自己的老師溫庭筠。聞聽此語，白發蒼蒼的他放聲大哭，悔恨自己毀了她的一生。

       魚玄機的生平不見正史，卻流傳千古，她的詩作現存僅五十首。盡管她才華橫溢，冰雪聰明，一身的傲骨，一心想追求有情郎，然而終難逃紅顏薄命的桎梏。魚玄機初見溫庭筠時作的那首詩中結尾兩句”蕭蕭風雨夜，驚夢複添愁”，也許就巳經注定了她隻是做了一場風花雪月的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