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每年中秋時分,總能聽到這句“正是菊黃蟹肥時”,我覺得這句寫得蠻好的詩,卻不知其出處在哪裏,結果找來找去隻找到蘇東坡贈劉景文詩中有一句“最是橙黃橘綠時”;還有那首“惠崇春江曉景”中那句“正是河豚欲上時”,就想想也許有人不向蘇老打個招呼就套用了這兩句,卻未能再接下去。不過也因了這,才讓我記住了一些有關吃蟹的古詩詞。作為美食家的東坡居士肯定不會放過蟹這美食的,蘇詩中就有“不到廬山辜負目,不食螃蟹辜負腹”。能得到大文豪如許美譽,蟹先生即使齋了他老人家的五髒殿,在九泉之下亦應感到三生有幸了。小子不才,也要不揣冒眛稱讚橫爬先生一句,“厲害了,我的蟹”。大詩人李白亦有“蟹螯即金液,糟丘是蓬萊,且須飲美酒,乘月醉高台”。皮日休有一首詩:“未遊滄海早知名,有骨還從肉上生。莫道無心畏雷電,海龍王處也橫行”。李貞白那首”蟬眼龜形腳似蛛,未曾正麵向人趨,如今釘在盤筵上,得似江湖亂走無”,把蟹的形象描摹得很逼真。唐彥謙“蟹”詩中“無腸公子固稱美,弗使當道禁橫行”這兩句我亦牢記在心。明代才高八鬥的徐渭生時窮困潦倒 ,但不失其達人本性,他以73歲高齡辭世時,門上貼著自己寫的一付對聯:“幾間東倒西歪屋,一個南腔八調人”。這位玩世不恭大才子的詠蟹詩既有寫實之處,又有嘲諷與鞭韃權貴之意,如“稻熟江村蟹正肥,雙螯如戟挺青泥,若教紙上翻身看,應見團團董卓臍”。他的另一首更是別有風趣:“郭索郭索,還用草縛,不敢橫行,沙水夜落”。被譽為中國封建社會百科全書的紅樓夢第三十八回“林瀟湘魁奪菊花詩,薛蘅蕪諷和螃蟹詠”中寶黛釵三人各有一首詠蟹詩,其中寶玉那首不咋地;林妹妹“鐵甲長戈死未忘,堆盤色相喜先嚐。螯封嫩玉雙雙滿,殼突紅脂塊塊香。多肉更憐卿八足,助情誰勸我千觴?對此佳品酬佳節,桂拂清風菊帶霜”寫出了螃蟹鮮明個性;寶姐姐的“桂靄桐陰坐舉觴,長安涎口盼重陽。眼前道路無經緯,皮裏春秋空黑黃。酒未敵腥還用菊,性防積冷定須薑。於今落釜成何益,月蒲空餘禾黍香”指桑罵槐,這位不幹己事不張口,一問搖頭三不知的未來寶二奶奶就是厲害,罵人不帶髒字。不過當年我在讀此回時看到“皮裏春秋”,還當這才女也有萬寶全書缺隻角的時候,過後查了書方知原是自己不學無術,人家是對的。這皮裏陽秋出自晉書“禇裒傳”:“譙國桓彝見而目之曰:季野有皮裏陽秋。其言外無臧否,而內有所褒貶也。”所以本來就是皮裏春秋,隻是因為晉簡文帝母鄭後名阿春,為避諱“春”字才改為“陽”字,這才女就是才女,一點不含糊。曆代文人詠蟹詩甚多,說明我國很早就把這美味送上了餐桌,古人無複洛城東,今人猶對蟹將軍,還是讓我們先來吃蟹吧。
我的家鄉是江南的一座小小縣城,也還算是個略具特色的漁米之鄉吧。縣城的東西郊各有一個湖,兩個湖雖都不算很大,但其水麵積倒分別超過了杭州的西湖。此外,城內還有一個很小的小湖;頗具盛名的陽澄湖由於京劇“沙家浜”的吹噓,故鄉的人們就毫不客氣地將它劃到我們名下,但實際上我們縣城占有的陽澄湖才不過是一個鄉鎮延伸出去的一塊很小很小的水麵而巳,卻因了陽隥湖大閘蟹的名聲不斷攀升,我們故鄉出的蟹也都標以正宗陽澄湖大閘蟹了。
說起吃蟹,應該說是家常萊了。我童年時家中經濟十分困難,買不起葷腥,但蟹倒常常上飯桌。六月間市集上就巳有小蟹賣了,那蟹還專門被稱作“六月黃”,雖說個頭很小,卻因尚未蛻殼,所以肉很結實,味 道也很鮮美(當年還沒有人工養殖,蟹都是野生的),有時買到剛剛蛻掉殼的蟹,那吃的時候就很方便,因沒有硬殼,可直接吃了。這“六月黃”最大的優點是價格便宜,往往一串用草繩串著的五六隻蟹才賣一角五分錢,真可謂價廉物美。母親把蟹買回後先把它們從草繩上解下放在清水裏,讓它們自己爬,過一會再用清水過一下,就把它們肚皮朝天放在砧板上,用刀在中間一刀切下去,被切成兩半後往往蟹腳還能動,先把蟹屎去掉,放在碗內,另外放一點毛豆子,擱上蔥薑酒鹽油等調料後放在飯鑊上蒸,於是一道鮮美的菜就上了飯桌。有時把這分成兩半的蟹先放在油裏煎一下 ,然後放上各種作料,加上一點兒水,燒開後,倒入一點麵粉調好的麵糊,一會兒一道名為“麵拖蟹”的美味就端上了桌。我小時候因不太會吃蟹,對其中薄薄的麵糊倒是情有獨鍾,往往要把碗裏的麵糊舔得幹幹淨淨。七八月間蟹就不太好了,雖然個頭大了些,但因剛蛻了殼,所以肉很鬆,蟹腳摸上去軟軟的,吃了一大堆蟹殼,肉倒沒吃到多少。真正吃蟹的季節要到農曆九月十月,並有“九雌十雄”的講究,九月的母蟹黃最飽滿,而十月間公蟹的蟹膏最肥美。這時候的蟹個頭都比較大,不再按以前的方法吃了,而是整個蒸著或煮著吃,吃的時候蘸著用薑絲醋醬油糖拌和的調料,先把蟹蓋上的殼子揭開,品嚐鮮美肥嫩的蟹黃,不過得當心別把蟹屎也一起吃下肚。吃過蟹殼裏的黃後,再把蟹身一掰為 二,除去蟹臍與六角蟲(聽吃蟹有經騐的人說還有法海,是當年法海老和尚逃避小青為白娘子報仇追殺他而躲到蟹裏了,這法海我找過卻總沒找到。)後順著蟹肉的紋理橫著吃,最後吃蟹螯與蟹腳。有時母親會叫我去市場買蟹,但買過兩次後就不叫我去買了,第一次我把蟛蜞當成蟹買回家了,那蟛蜞當年可比蟹便宜多了(不過如今蟛蜞的身價可大大飆升了,因為蟹是人工養殖的,而蟛蜞據說是沒有人去養殖的)。第二次是我買回來五隻蟹,重一斤不到,而用來結蟹的草繩又粗又浸透了水,這繩就有二兩重。
我參加工作後,被分配在一個水鄉工作,吃蟹就成了家常便飯了。在大隊蹲點時,晚上出診還能在田梗上徒手抓到蟹,有一次還碰到一公一母正在交配,我就老實不客氣的把這對野鴛鴦一起捉了當美餐,現在想來真有些大煞風景,當初真不該壞了它倆的好事。在農村待得久了,也就知道那個蟹洞裏有蟹,會去把它抓出來。七十年代,蟹的身價高了,要買到價廉物美的蟹不易,我母親又喜歡吃我工作那個地方的清水蟹,於是我就找了漁業大隊看蟹籪的阿四,阿四也不負我重托,每次他都給我挑選又大又壯實的蟹,於是我就帶回城裏孝敬母親。有時帶的多,母親會把蟹肉剔出來,熬成蟹油用來做蟹粉炒蛋或炒豆腐,那味道真好。母親八十多歲時吃蟹的興趣依然不改,於是我為她置辦了一套名為“蟹八件”的吃蟹用小器具,讓她老人家能夠很方便的吃蟹。母親過世巳多年,但當年母親邊剝蟹肉邊與我聊我童年往事時那興高采烈的樣子恍如昨日。
後來我調往城裏工作,但每到菊黃蟹肥的金秋十月,鄉間的朋友也不忘給我送來一些蟹,鄉下朋友的友情真令我很高興。不知什麽時候,陽澄湖蟹聲譽雀起,其價格也到了令人嘖舌的地步,每隻重三四兩十隻一合裝的動輒八百到一千元(其中不乏那些冒牌貨充斥在內),於是隨便那兒產的蟹都被冠以正宗陽澄湖大閘蟹的美名,而且還堂而皇之地在蟹螯上扣上陽澄湖蟹專用的塑料圈。其實陽澄湖蟹有其特色,就是所謂金爪黃毛青背白肚皮;不過現在有人把外地蟹放在陽澄湖裏養一段時間 ,稱之謂“淴浴”,這麽一來,原本不值錢的外地蟹就搖身一變冒充成正宗陽澄湖蟹賣個好價錢了;然而老吃客還是能分辨得出的,正宗陽澄湖蟹吃上去有些微甜味,其肉也比較鮮嫩。
我雖吃了多年的蟹,其實對所謂正宗不正宗的陽澄湖蟹還是不能辨別出來,不這也曾吃到過真正的陽澄湖蟹。那年十月間,我的一個很要好的同事約了我與另一位也是很要好的同事一起去吃正宗的陽澄湖蟹,因為他的寄阿哥就在陽澄湖裏養蟹。那天下午我們三人開車前往昆山巴城,到巴城巳天黑,他的寄阿哥早早就等候在陽澄湖邊了,於是我們上了他的快艇向湖中心駛去。那晚沒有一點月光,陽澄湖上風很大,那摩托艇的速度又是很快,特別在拐彎的地方船身傾鈄的角度很大,水花直撲到身上,把我嚇出一身冷汗。好容易到了湖中心的大船上,女主人早把準備好的大閘蟹拿出來招待我們,那味道確實鮮美,不過嘴福是享了,想想回去還得再經一番陽澄湖的風浪,心中未免忐忑不安,真是應了我們家鄉那句俗語“貪張嘴,趴途水”,下次再不敢領教了。
嚕嚕蘇蘇說了一些吃蟹之事,最後還想狗尾再續,補充三件吃蟹的往事。其一是在中學上動物課講到節肢動物蟹時,那位矮矮的郭老師說以前蟹是沒人吃的,廣東曾因蟹把稻子吃光引起“蟹災”,所以第一個吃蟹的人應該說是很勇敢的。魯迅先生就曾稱讚說:“第一個吃螃蟹的人是很令人佩服的,不是勇士誰敢去吃它呢?”現今把標新立異的人物誇為第一個吃螃蟹的人應該算是美譽了。那位郭老師教書教得很好,動物標本都是他自己做的,並且還手把手教我們做。他還會畫動物,有次他畫了一幅蟹,千不該萬不該在蟹的旁邊題了一首詩,其中有一句 “看你橫行到幾時”,不想後來就因了這畫和這詩他被打成右派送去勞教,最後不知所終。為了弄清究竟是誰第一個吃蟹,我還真查了一下。關於“天下第一個吃螃蟹”的最早明確記載,隻有東漢郭憲撰的《漢武洞冥記》,其卷三有“善苑國嚐貢一蟹,長九尺,有百足四螯,因名百足蟹。煮其殼勝於黃膠,亦謂之螯膠,勝鳳喙之膠也。”按此推斷那第一個吃蟹的人就該是漢武帝了,然而此書多記怪異之事,且其形容的蟹之形狀大小亦與今日之蟹大相徑庭,所以隻能姑妄聽之。
其二是我有位老師,此老乃山東人,自小參加革命,解放後以調幹生畢業於南京醫學院,在市人民醫院當外科大夫,頗為有名。可惜文革期間有些兒問題,文革結束後吃了幾年官司。在獄中他曾用牙刷柄磨尖後割破股動脈自殺,經發現後送往市人民醫院搶救,當時我正好在人民醫院進修外科。做好手術後他被關在一間單人病房,兩腳用足鐐銬在病床上,門口有警察二十四小時把守。那天我乘值夜班的機會偷偷去他病房看望了他一下,他朝我微微點了下頭,想說什麽卻被警察喝止住了。此後我又借著各種機會去看他,後來被警察發現怎麽我老是去他那兒,就向醫院反映,醫院保衛科通知我以後別去他病房了。釋放後有關部門安排他到一家中心衛生院工作,他有些遲疑不決。我得知後就勸他到我所在的鄉鎮衛生院工作,因為我們那兒很需要外科醫生,我又是他的學生,我保證我們醫院的人不會歧視他,於是他很高興的在我們那兒一直幹到退休。記得第一天到我們醫院時,我專門用車去他家接他,到醫院後又請鄉黨委書記、鄉長一起陪他吃飯,給足了他麵子。那天我們準備了一大臉盆的大閘蟹,他吃得很高興,而且吃得很快,我還沒吃完一個 ,他老先生居然四個都下肚了,原來他就這麽大口嚼嚼,連同什麽蟹蓑衣等一起吃了下去,還直喊好吃好吃,大家不禁莞爾。後來時間長了,蟹吃得多了,他老人家也就很會吃了,還自嘲說以前自己吃蟹是“叫化子吃死蟹,隻隻好。”
其三是有一次回國,有位崇明的朋友一定要請我吃飯,弄了一桌子的菜,還嘴裏十分客氣的說:“唔得哈吃,鹽濟咂咂”(意思是沒有什麽菜吃,馬馬虎虎就是鹹菜吧。),我聽了後就指指蟹和一盆鹽雞仿照他的語調用我們家鄉的土話說:“有得蟹吃,醬油蘸蘸覅鹽雞哉”,兩人相對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