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門奇石

職業: 外科醫生 業餘愛好: 旅遊, 文學, 京劇, 工作之餘喜歡寫些懷舊散文, 隨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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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書偶記

(2018-08-24 09:11:55) 下一個

      故鄉的小學沒有幼兒園,所以我從虛歲六歲就開始讀一年級,記得第一天開學讀的是“來,來,來,來上學,去,去,去,去遊戲!”其他的就一無記憶了。小時候父親的書房裏都是書,但我看不懂,也從未想到會去看它們,父親對我說,長大了就可以讀了。母親對我說,好好讀書,將來好光宗耀祖,不要象父親,一事無成。解放前夕,不知為什麽,父母親把我們從睡夢中喚醒 ,一家人匆匆上了包下的輪船,連夜開往城裏,第二天父母親就帶了弟弟逃到上海去了(最小的妹妹寄放在奶媽家,後來還險些兒要不回來)。我也很奇怪,為什麽家裏那麽多東西都不要了,還有那整間屋子的書。矇矓中,我有一個想法,將來也要有自己的好多書。

     到城裏後,就讀於父親小時就讀過的石梅小學,那小學就在我家對麵的讀書弄盡頭。走進學校大門,走過一條石砌的小道,,就見一對石獅子分立在一道門的兩側,其中懷中抱著一個球的是公的,母獅子則抱著一個小獅子。這小道旁邊右側有十來道石階,走上石階,上麵有一亭子,亭子的簷下有一木匾額,上麵寫著“讀書台”三個大字。走進二門就是一個庭院,院子裏有一個很大的石荷花缸,我們常去洗手,實際上就是戲水而巳,這荷花缸據說還大有來頭,是當年明末清初我邑名人錢謙益家半野園中舊物,幾十年了,不知此物還在不?我在這小學裏一直到小學畢業,開始時學習成績可實在太差勁,有一年期中考試,算術考了12分,珠算考了0分,後來老 師說0分寫上去太難看了,就送了我20分。現在想來,當初成績這麽蹩腳實在得歸功於上課時一直在課桌下偷看小書的結果(也因此我常享有被罰立壁角的待遇),因為算術和珠算上課時不聽講,就學不好,而語文曆史自然地理等課雖然我上課時同樣不聽老師講解,但隻要考試前急來抱佛腳,到讀書台上背背,仗著記性好,成績單上分數還是不差的,所以每當算術老師說我笨時,語文老師還誇我聰明,弄得我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笨還是聰明!讀小學時多虧了一位叫王祥聲的同學(關於他,我在拙文“過年”中曾提及),他家中有好多書,我看的書都是由他提供的,他年紀比我大,看過好多書,我有不識的字隻要問他,他都知道,可惜他後來也與他姐姐一樣,患上他家遺傳的精神分裂症,殊為可惜。記得有一次上語文課,我正在課桌下津津有味地看三國演義,李老師叫我立起來朗讀課文也沒聽見,他走到我課桌前,把我正在看的書拿出來,很是驚訝,問我能不能看得懂,我說能看懂,他當場指了幾句叫我解釋,聽了後表示很滿意,也沒罰我立壁角,隻是叫我上課時不許再看了;也是他對算術老師說我並不笨,後來我也在算術老師的高壓下不敢再在她的課上看小說了,後來算術成績也一路飆升,令她很滿意,小學畢業時,也以三取一考上縣立中學,至今想來,也幸虧她對我這麽凶。不過教語文的李老師對我還是蠻優待的,偶而在他課上偷看小說書,他也不怎麽責備我,反而還借我好多書閱讀。自從常借書給我的同學王祥聲因病輟學後,就沒有了書的來源,突然有一天我發現離我家不遠的同一條街上有個舊書攤,就裝著買書的樣子去翻翻,實際就是看白書了,多虧擺書攤的那位大姐對我很好,後來常去後把我當做小弟弟了,還送我幾本書,其中那本清代的線裝書“緗綺樓詞話”後來竟奇跡般逃脫了文革中被燒的命運,如今還好好地藏在故鄉的書櫥內。也因了這本書,才讓我對古詩詞產生了興趣,直到現在,看到好的詩詞就會背下來,可惜後來她不知所終。幾十年來,每當我拿起書來,眼前就會浮現當年我倆在她書攤上的情景,為此我去年還專門寫了一篇“夏日黃昏”來紀念我少年時萍水相逢的這位大姐姐。

     進初中後,不大敢在課堂上看小說了,偶而會在除了數理化的課堂上偷偷閱讀,有一次給教語文課的王老師發現了,那天我看的正是莎士比亞的“威尼斯商人”,不過王老師也沒難為我,反而給了我好多指導,好多外國文學作品都是在他指導下讀完的,令人十分難過的是這麽一位好好先生也難逃文革的厄運,因忍受不了紅衛兵的侮辱投井而亡,因他生得胖,又在水中浸泡了幾天,把他從井裏撈出來時還動用了消防人員。他曾對我寄予厚望,可惜後來我終究令他失望了。我十分感謝初中時的各位老師對我的既嚴格,又是循循善誘的教導,初中畢業時以各科成績九十分以上,品德甲等而在全班五十六名學生中成為五名保送高中的一員,此中還得感謝那位教體育的鄒老師。事實上我體育本就不好,勉強得個及格也是老師格外開恩,但保送的條件中有一條是體育成績必須滿70分,這位鄒老師得知此情況後,悄悄地給了我76分的成績,被我蒙混過關。等到我進高中後不久,這位老師不知怎麽會以反革命罪被逮捕,此後再也沒遇見過他,但我常常會想起他那高高瘦瘦的身材和目光炯炯的樣子。讀初中時,因家中經濟還十分困難,買不起書,學校圖書館也不象如今,書籍很少,所以我就到新華書店去看書。有一次,那位紮著兩條馬尾巴辮的小姑娘營業員發現我常去看白書,就沒好氣地翻著白眼對我說,“我看你從不買書,老是翻來翻去的。”我被她怔住了,此後就不敢再去了。但到讀初中二年級的暑假裏,我在上海耽了一個多月,被我發現福州路上既有新華書店,又有古舊書店,而且書店都很大,於是每天吃過午飯就從舅舅家的天潼路步行半個多小時去書店看白書,為了防止在故鄉新華書店遭人白眼的尷尬,在看了半個多小時的書後會離開一會,到別的書櫃前裝模作樣地東翻西翻,再回到原來的地方繼續。那個夏天總算被我把外國文學名著看了不少,看過的書中記得有狄更斯的“霧都孤兒”、“大衛科波菲爾”、“老古玩店”、“匹克威克外傳”、“雙城記”、“遠大前程”;笛福的“魯濱遜漂流記”;斯蒂文生的“金銀島”、“黑箭”;司各特的“羅布羅依”;柯南道爾的“福爾摩斯探案”;馬克吐溫的“頑童流浪記”、“孤兒曆險記”、“王子與貧兒”、“百萬英鎊”;德萊賽的“珍妮姑娘”、“嘉莉妹妹”;巴爾紮克的“高老頭”、“邦斯舅舅”、“無神論者做彌撒”、“貝姨”;儒勒凡爾納的“格蘭特船長的兒女”、“海底兩萬裏”、“氣球上的五星期”、“八十天環遊地球”、“地心遊記”;雨果的“巴黎聖母院”、“九三年”;小仲馬的“茶花女”;托爾斯泰的“複活”、“早春絮語”;普希金的“上尉的女兒”、“別爾金小說選”等等,反正那時讀了很多,現在也記不全了,後來我把所有以前讀過的書都買全了,可惜四清時被當做黃色書籍充公。文革過後,我又再次買了,並且買了更多。

     讀高一時,原來的語文分為文學和漢語兩門了,教我們文學的是張老師,他是北方人,卻不象北方漢子高高大大的樣子;戴著一付深度近視眼鏡,文質彬彬,一付書生的模樣,講課用普通話(那時給我們上課的老師來自全國各地,所以講課時是南腔北調,調皮的同學還會按照各位老師的語調學舌,令人捧腹)。這位張老師是北京師範大學畢業的,我們第一年讀古文,難度當然很大,但在他的教導下,大家還是開始對古典文學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他還會拉控拉調地朗誦楚辭和詩經以及唐詩宋詞,朗誦時他那點頭播腦的樣子即便在數十年後的今天也還時常浮現在我的腦海。那年的文學課本都是古文與古詩詞,記得在講完柳毅傳書那篇課文後,張老師還意猶未盡,額外給我們介紹了“唐宋傳奇選”中的其他幾篇,從而激起了我的興趣,後來我買到了這本書,在張老師的輔導下讀完了。可惜從高二開始,古文被從課本中剔除殆盡,幸虧張老師在課後常私下給我們另外講一些,使我們得益匪淺。他曾建議我投考中文係,但他不知我家中頂著個惡霸地主的美名,除了祖父身陷囹圄外,十分不巧的是父親亦在我高考前三個月被以反革命罪吃官司去了,是年的高考我當然名落孫山,也令他十分意外。後來機緣湊巧總算有了學醫的機會,雖與文學無緣,但在高一時張老師對我們的諄諄教導打下的古文基礎,才讓我後來對自學古典文學少了些難度。由於他教的都是封資修的東西,文革期間也沒少挨紅衛兵小將們的批鬥,不過因他家三代貧農,總算太太平平的過了文革那十年。我與他一直保持著聯係,也繼續不斷聆聽他的教誨,直至他老人家去世。讀高中時家中經濟狀況巳有所改善,我把零化錢都省下來買了不少書,還到舊書店買了不少便宜的書。

     在學醫的那幾年中,因學校發的助學金巳夠交夥食費了,於是把大姐每月寄我的20元錢基本都化在買書上了,而且此時還特別喜歡明清筆記小說,也買了不少,象“夜航船”、“剪燈新話”、“聊齋誌異”、“螢窗異草”、“虞初新誌”、“閱微草堂筆記”、“子不語”、“諧鐸”、“夜譚隨錄”、“亦複如是”、“咫聞錄”、“夜雨秋燈錄”、“裏乘”、“亦複如是”等等。可惜後來在文革期間又遭沒收和被燒的命運,特別是當年逃過了土改厄運放在城裏家中的那些書籍一本都沒留下,其中有些古籍真是太可惜了;至於我從高中時開始買的一些書,本來放在醫院的,總想很安全了,不想四清一來,有人檢舉揭發我私藏反動黃色書籍,因為自己家庭底牌不硬,隻得乖乖地交了出去,後來也不知給誰拿去了。不過文革中雖然文化禁錮很厲害,卻還能從插隊青年那兒偷偷摸摸借到一些書看看,其中還有手抄本,不過這得十分小心,弄得不好會被罩上反革命帽子,那就慘了,所以不是十分要好是不肯借的,看的時候還得十分小心被人發現。有一次我乘 輪船回鄉下,手頭帶了本“官場現形記”,不想剛看了沒幾頁,就被立在我麵前的船員發現了,這家夥硬說我看的是反動書,就給他沒收去了;有次他來我們醫院看病,見了我似乎很有些難為情,我問他把我沒收的那本書呢,他不好意思地說給人家借來借去的借沒了,我說他假公濟私,本想不給他看病,想想做醫生的本職所在,很不高興的給他診治了。文革期間把抄家物資據為己有的大有人在,別說是幾本破書了。有次我去一個大隊發抗瘧藥,就住在大隊部裏,晚上大隊會計來與我閑聊,當得知我沒有書看時,就告訴我說隔壁倉庫裏有的是抄家抄出來的書,於是就打開了鎖,讓我去挑,我挑了幾本,他叫我盡管拿就是了,我謝了他的好意,在他們大隊那幾天裏每天看到半夜,想想自己的書都被人沒收了,還是不要了吧,離開時全部完璧歸趙了。

    文革結束後,出 版界也迎來了新的春天,各種書籍都重新出版,我又再作馮婦,大買特買,至今家中藏書早巳超過了萬本,而且還在不斷增加。有人見我藏有這麽多書,又能背誦四百來首唐詩宋詞和一些古文,就恭維我畢竟書香門第出身,看了這麽多書,有學問;我隻好說,當年可沒少吃這所謂書香門第的苦頭,如今也早巳過了喜歡讀書的年紀,現在不過是為了完成幼年時的宿願,隻能說是收藏,假充斯文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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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鳥鳴嚶嚶 回複 悄悄話 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你的故事生動傳神,原來是好書之人,難怪如此。佩服!
劍門奇石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傻貓兒' 的評論 :謝謝誇獎,慚愧
傻貓兒 回複 悄悄話 難怪你的文筆這麽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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