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門奇石
職業: 外科醫生 業餘愛好: 旅遊, 文學, 京劇, 工作之餘喜歡寫些懷舊散文, 隨筆
又從春花漸落，等到了紅楓秋月。秋天是我最喜愛的季節，溽暑剛去，嫩涼乍生，天高雲淡，神清氣爽，感覺異常愜意；秋天還是編織夢景的最好時光 。那年秋天的早晨，在故鄉門口的河邊，隔著大河可以望得見對岸的樹林村莊，還有那遠遠的山峰。樹林 、 山川與田野都籠罩在晨曦裏，若隱若現，大地似乎被透明的紗巾包繞在一片朦朧中。河上拂來陣陣清風，河岸上的垂柳輕輕的擺舞，高高的白楊依然挺立著，河堤上的野草沾滿了露珠，不知名的小蟲在草叢中窸窸窣窣的發出聲響。不一會，秋日的陽光終於從遠山的邊上冉冉升起，萬道霞光照亮了大地，周圍的一切都變得明亮燦爛。空氣中散溢著青草的芬芳，鳥兒在天空中飛翔並呼喚著同伴。就在當年秋天的早上，我坐著小火輪離開了童年生活的故鄉，從此就杳如黃鶴，但是那個秋天早晨的景色卻一直縈絗在腦際，連同童年時的回憶多次浮現在秋天的夢境中。
也是秋天，正是收獲的季節，我在農村的醫療點上，住在農家，生活在鄉間的廣闊天地下，朵朵白雲襯著藍天，金色的陽光傾瀉下來，沉甸甸的稻穗在陽光下發出耀眼的光芒，陣陣秋風吹過，廣袤的田野上就掀起一片片金色的波浪。行走在鄉間的小道上，阡陌縱橫，牛羊成群，水車咿咿呀呀的把河裏的水抽到巳收割完的田地裏，農民在田間辛勤地忙碌著，裝載著莊稼的農船在河裏穿梭似地行進，豐收的喜悅洋溢在他們的臉上。夕陽西下，絢麗色彩的晚霞把西邊的天際照得紅彤彤的，耕牛踩著晚霞哞哞叫著往家趕，鳥兒在黃昏來臨前紛紛飛向自己的巢內，它們嗷嗷待哺的孩子正等著它們的父母帶回晚餐呢！農家矮矮的屋頂上冒出了嫋嫋炊煙，我也回到了小橋流水人家。
秋天的晚上，輕盈皎潔的月亮灑下銀色的光，星光閃爍。房東一家也早早地把家務拾掇好了，我們坐在屋前的空場地上，邊嗑著南瓜子邊聊著家常，此時河上吹來一陣陣夾雜著成熟莊稼香味的涼風，樹葉在瑟瑟抖動，大樹高高的身影投下長長的斑駁黒影，螢火蟲幽幽的光在草叢中一閃一閃，秋蟲唧唧，屋後池塘裏不時可聽到卟通卟通的聲響，那是青蛙正在乘著黑夜尋找著它的獵物，真的是稻花香裏蛙聲一片。偶然有一顆流星拖著長長的尾巴劃過長空，在夜空中映出一道長長的光亮的飄帶。夜意漸濃，除了偶然傳來一兩聲犬吠聲外，四周一片寂靜。望著天上的星星，自附風雅地吟著“天階夜色涼如水，坐看牽牛織女星。迢迢新秋夕，亭亭月將圓”。那時我還很年輕，剛出學校大門，對人生充滿了憧憬，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日月，就這麽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傻冒。在農村一待就是二十年，從小傻冒晉升到了人到中年，也習慣了與鄉親們開軒麵場圃，把酒話桑麻。沒有了當年的銳氣，多了些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的沉穩。那時也常做夢，夢景中出現的多是家人，同學，父老鄉親們，還有非常向往而未能在現實中實現的美好願望。
巳過而立之年，命運光顧了我，本想會一輩子待在農村的，突然又回到了城裏。離開了原來熟識的人和環境，非但如此，連工作性質也大變，令我有些惘然，戰戰競競的，麵向新的人生。如此年複一年，孩子也漸漸長大，也象我當年一樣，離開了故鄉，而且還遠涉重洋，不過要不是我老母親堅持和公派出國的機會，我想我女兒的人生包括我的命運也許會全部改寫。這段時間也是我最穩定的一段人生，喜歡在秋天裏去領略“荷風送香氣，竹露滴清香。湖光秋月兩相知，潭麵無風鏡子磨。荷盡巳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橘綠時”。不過隨著年華的逝去，也經常會略有些感傷，“秋月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空對著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淒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秋花慘淡秋草黃，耿耿秋燈秋夜長，巳覺秋窗秋不盡，那堪風雨助淒涼。”此時秋天的夢多了些淡淡的人生，甚至是微微的傷感，早巳沒有了腰纏十萬貫，騎鶴上揚洲的幻夢了。更使人唏噓的是老母親在90高齡辭世，於是夢景裏又多了母親的坎坷人生。京劇三家店裏秦瓊的那段唱段我很喜歡，自老母去世後，每當唱到“將身兒來至在大街前，尊一聲過往賓朋聽從頭，一不是響馬並賊寇-----舍不得老娘白了頭，娘生兒，連心肉，兒行千裏母擔憂，兒想娘身難叩首，娘想兒來淚雙流，眼見得紅日墜落在西山後-----”時總會澘然淚下，不能終曲。想想當年少不更事，對母親關心的話語反而會嫌老人家喋喋不休；待到自己即將步入老年，想起往事，特別是她老人家一直在牽掛的孫女巳事業有成，女兒上大學前，我一直在鄉下工作，所以女兒一直隨母親生活，沒有母親的教導，我想女兒也不會有今天的成功，可惜母親沒有看到她孫女的這一天，世間最傷心的大約莫過於子欲養而親不在的無奈吧。
光陰荏苒，不經意間 ，卻早巳到了暮色蒼茫路漫漫的老年了，老夫聊發少年狂，那不過是青年時代想學蘇子的壯誌而巳，當然此老確也不服老，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休將白發唱黃雞就是他說的。而且此老還風趣得很，如有一次到他朋友家，就取笑這家的男主人怕老婆：龍丘居士亦可憐，談空說有夜不眠，忽聞河東獅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再有他的朋友張先，八十歲時娶了個十八歲的小妾，請了蘇東坡這些老家夥去喝喜酒，老蘇就取笑這人老心不老的老張了：十八新娘八十郎，白發蒼蒼對紅妝，鴛鴦被底成雙夜，一樹梨花壓海棠。那知張先老兒也不示弱：我年八十卿十八，卿是紅顔我白發，與卿顛倒本同庚，隻隔中間一花甲。但是能有多少人象他那樣笑麵人生呢，就使在仕途失意時亦是如此。蘇大學士的趣聞逸事頗多，這兒記一則以供茶餘飯後笑笑。大家都知道蘇東坡九流三教的朋友很多，在揚州當知洲時與鎮江金山寺高僧佛印經常有詩書酬和，有天，老蘇寫了個偈文給老和尚：稽首天中天，毫光照大千，八風吹不動，端坐紫金蓮。老蘇自己甚為得意，派人送給了佛印，後者也不寫回信，就在偈文後批“放屁”二字，蘇東坡大怒，立即趕過江來，佛印笑道，“八風吹不動，一屁過江來”。說來也許你不信，連當前綱絡上的常用語“嗬嗬”還是咱們蘇學士原創。中國曆史上的老年達人很是不少，明代才高八鬥的徐文長生時貧窮潦倒，但不失其達人的本性，他以73歲高齡去世，門上貼著自己寫的一付對聯：“幾間東倒西歪屋，一個南腔北調人”。秋天的美是美得清朗俊逸有韻味，那月白風清的夜間，更是充滿了詩情畫意。不過秋天也是封建社會裏處決犯人的季節，所以叫作“秋決”，我們蘇洲大同鄉金聖歎同誌在哭廟案中被冤殺，傳說他兒子去探監，他吟了一句“梨（離）兒核內酸，”其子接了句“蓮（連）子心中苦。”臨刑前劊子手問他還有什麽話說，他臨死還不忘俏皮，委托劊子手說，“告訴我兒子，花生米與豆腐幹一起吃有火肉味道個。”劊子手手起刀落，耳朵裏滾出兩個小字團來，一個寫著“好”，一個寫著“疼”。當時還是初秋時分，刑場上居然下起雪來，正應了他臨刑前一首詩中兩句：蒼天為我報丁憂，萬裏江山盡白頭。也算是老天為他鳴不平吧！
說了些廢話，還是回歸本題吧，我做夢也沒想到，年輕時把回城也視作奢望，那知而今卻到了離鄉萬裏之遙的異國他鄉呢，真是人生太難逆料。巳是來國外第六個年頭的秋天了，與故鄉一樣的青山綠水，秋天也是一樣的清如水，明似鏡；不過夏天倒不象故鄉那樣熱得象在蒸籠裏，最高溫度不過30度而巳，這兒的秋天也來得早些。羈旅他鄉， 故人疏遠，索居寡歡，忽見落葉紛披，秋氣襲人，思鄉情切，縱使少年也添老，何況而今鬢巳絲。清晨，我漫步在林間小道上，風兒輕拂著樹葉，慢慢的變黃、變紅，飄落下來，輕舞在蕭瑟的秋風裏。樹枝間跳躍著的鬆鼠忙忙碌碌的正在為自己貯存過冬的食糧；野鹿三三兩兩奔跑在林中的草地上，享受嚴冬來臨前最後的歡樂陽光；一隻野兔突然竄到我跟前，抬起前腿瞪眼看著我這個來自異國他鄉的陌生人。忽然下起雨來了，行雲流水般的秋雨攪濕了心情，帶著濃濃的思念串成一疊秋葉的飄零，有一絲淡淡的憂傷，打在樹葉上的雨聲卻又敲碎了思鄉的情懷。傍晚，我坐在池塘邊的陽台上，時雨霽初晴，一抹彩霞橫在雨後顯得青翠的樹梢上，池麵上的微風輕輕地搖曳著池邊的蘆花。看著天空中一行大雁排成整齊的隊列向南方飛去，不禁想起了王昭君“尋聲欲問塞南事，惟有年年鴻雁飛”的憂傷。池塘裏那個長著棕色的皮毛、拖著長長的尾巴、有點象野兔卻又比野兔大些，耳朵卻是小小的，這麽一個不知名的小東西幾乎每天早晚兩次從水裏爬到草坪上來散步。野鴨媽媽正在抓緊培訓小鴨子的飛翔本領，它們也即將要去溫暖的地方越冬。記得去年春暮夏初時分，有一對野鴨常來池塘裏嬉戲，不過兩個月光景，它們帶著四個小鴨來了，毛茸茸的小鴨子邁著蹣跚的步履，跟在兩隻老鴨子的身後。突然有一天，我發現其中一隻老鴨子的一個翅膀塌了下來，開始一家人還一起來，在池塘裏遊泳，或在池塘邊吃草，但不久，我發現隻有那隻折了翅膀的老鴨子獨自過來，而且來了也不走，就這麽孤零零的一個，其他鴨子都是一家子一家子過來，大家都不睬它，看著它被鴨群拋棄，很令我同情，我每天看著它搖搖擺擺地走來，又見它迎著落日回到不知什麽地方，日複一日，直到我回國當天，看見它還是孤家寡人一個，寂寞地呆著。今年來後，我一直在尋找去年那隻折了翅膀的野鴨，可惜它一直未出現，我想它一定凍死在去年冬天的嚴寒裏了！
往事如雲如煙，人生如光如電，長的是磨難，短的是人生，看著今天風光無限，又怎知明日是否光彩依舊？寒往暑來，日居月諸，但見花開為春，葉脫為秋，漫天的雲霞，不過是金烏白駒刹那的芳華。“我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我，明月裝飾了我的窗子，我裝飾了別人夢。”卞子琳的其他作品我沒讀過，但這首詩不知怎麽一直印在我腦海裏，也許我同情他的多情吧。詩人曾苦戀著蘇洲九如巷裏沈從文的小姨子張充和，後來卻娶回了文懷沙的前妻林肯，時年巳45歲，而張充和卻早在此之前就嫁給了認識才不過一年的美國人傅思漢。張四小姐年輕時可是出足了風頭，八十年代回國觀光時還粉墨登場，出演遊園驚夢裏的杜麗娘：卻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園？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淺。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閑尋遍，在幽閨自憐。卞之琳應邀去看了，張充和給台下的卞之琳捎了口信，散場後一起吃晚飯，但到曲終人散，他悄悄地走了。卞之琳常告訴他的朋友，自己當年到蘇洲九如巷去拜訪張家四小姐時，張家招待他的一道菜是青蠶豆不去皮，加些醃菜，素炒一下，青青紫紫地來一碗，連這麽一件小事他還一直牢記在心間，足見其對張四小姐情之深了。卞之琳去世時，得訊後的張充和隔洋托人送來了花圈。
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巳沉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還沒完，完不了。這是民國一代才女說的，可惜她75歲過世在美國一家汽車旅店，死後八天才被人發現，其時房間裏隻有一張床，幾個方便麵紙箱摞在一起就算是書桌。我想她一定是帶著最後的孤獨告別了這個令她愛恨交加的世界；聯想近幾年來國內的張愛玲熱，真是生時孤獨，死後煩囂，黃卷青燈，寂寞紅顏，美人遲暮，千古一轍。當然人的歸宿最後總是一樣的，紅樓夢中那位最令人捉摸不透的檻外人美女尼姑妙玉（賈寶玉為討紅梅作的詩中有“不求大士瓶中露，為乞嫦娥檻外梅”，並聽了林妹妹的主意自稱是檻內人，我總懷疑她是寶玉的紅顔知己。）最欣賞範成大一首詩裏的兩句：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這位清高潔癖的人最終卻落得“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可憐金玉質，終陷汙泥中的結局”。
在異鄉客地秋天的夢中最多浮現的是故鄉風物，還有那青春年少時的點點滴滴。“山一更，水一更，聒碎鄉音夢不成，故園無此聲。正是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邈，歎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誤幾回天際失孤舟”。
人生如夢如幻，每個人都在做自己的夢，但願在夢中總是自巳的主角，而不要去別人的夢中充當配角。
且看諸人說新夢，頓教遊子悟前非！
後記：家中空有藏書萬卷，可遠隔了千山萬水，這兒的書它倒是認得咱，咱郤認不得它，啊呀，冤家！本文中引的一些詩詞僅憑記憶，寥誤之處定然不少，萬望身處異鄉客地的各位老師給予大力斧正不吝賜教才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