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兒所說的阿炳可不是那位以一曲二胡曲‘二泉映月’名聞遐邇的民間藝人華彥鈞,雖說他們倆都叫阿炳,也都是瞎子,卻是風馬牛不相及。說來也真慚愧,我與阿炳打了多年交道,竟然連他的尊姓大名也沒請教過,隻是跟著大夥叫他瞎子阿炳,他也習以為常,有時光叫他阿炳還不知道就是叫他哩!
記得那是文化大革命期間,南京工人醫療隊來我們醫院開‘痞塊’,這是鄉下農民的 講法,實際是由於罹患晚期血吸蟲病肝硬化導致的脾腫大。手術過程中往往需要輸血,當年還沒有血站,甚至連人民醫院也沒有血庫,碰到需輸血得臨時喊人,當年也沒有義務獻血,喊來的就是賣血的人。在賣血人中間有個頭,隻要與這個人聯係,什麽血型的人都能找來。我們這兒以往沒有開展過手術,也從沒輸過血,所以沒有賣血的這支隊伍;再加當地農民認為抽了血會影響身體,幹不了重農活,雖經再三動員,可應者寥寥。正在我們為血源傷盡腦筋的時候,化驗室的小周聽相鄰醫院的化驗員告訴他他們那兒有一邦人經常出來輸血,他願意把他們介紹給我們,於是這血源問題就這麽得來全不費工夫的順利解決。此後我們作了三百多例脾切除手術和其他手術從沒有因為血供不上而發生任何意外。這邦賣血人中間的頭居然就是瞎子阿炳。阿炳之所以成了他們中間的頭一則他是孤家寡人一個,有的是空時間,眼睛又是瞎的,成天坐在茶館店內,找他方便;二來他與這些賣血人都熟,阿炳又是個熱心人,所以無形中就把這通知輸血的事交給了他,阿炳也確實不負重托,從沒誤過事。
我第一次見到阿炳那天,他來輸血,病人是B型血,阿炳也是B型血,手術前我去化驗室核對病員與輸血員之間的血型交叉反應,當時看到化驗室門口坐著一個四十來歲的男人,個子不太高,胖胖的臉,好象閉著眼在打盹。小周告訴我當天手術配的血就是這個瞎子阿炳,我仔細打量了一下,才發現我原本誤以為他在打盹,實際上他兩個眼眶都是塌陷的,裏麵沒有眼珠子。當天那個手術不太順利,手術時出血很厲害,由於事先估計不足,隻叫了阿炳一個人,事出倉促,隻好讓阿炳多抽了些血。那時候晚期血吸蟲病開脾髒的費用開始由國家報銷,賣血的人憑醫生出具的用血證明到會計處領錢,手術結束後,我給他寫好證明,考慮到他是瞎子,所以我直接去領了錢交給他,他一麵表示感謝,一麵用手中那根拐杖戳戳地對我說,其實他自己能摸到會計室去的。
與阿炳幾次接觸下來,我發現他還認得不少字,說明他不是從小就瞎的,從其他賣血人口中得知,阿炳的遭遇很慘的。那還是阿炳十八九歲的時候,他們村上一個小青年用火銃打鳥,不知怎麽就把路過的阿炳打中了,那火銃的力道是很大的,阿炳的頭頸上打滿了霰彈,後來雖經醫院搶救檢回了條命,雙眼卻瞎了。阿炳小時候就訂下娃娃親,原本隔個一兩年就要娶親,他這眼睛一瞎,把親事就吹了;那家闖禍的人家開始每個月還補貼阿炳一些生活費,後來阿炳父母相繼去世,那家人家就不再管他,當年大家都沒法製意識,事情就不了了之。以後阿炳就靠賣血為生,慢慢的就成了賣血人中的頭,不過這與後來報上揭露的地下采血站的黑血頭不同,阿炳完全是盡義務的。阿炳窮雖窮,但挺講義氣,每次有人來輸血,他都陪著來,有時同來的人沒有輸到血,他卻輸了,於是就要請那人去小飯店吃一頓。最令我不能忘懷的是有一年冬天深夜,有個產婦大出血,急須B型血,醫院裏凡是同型的人都抽了血,可病人還得輸,這深更半夜的可到那兒去找人呢,百般無奈之下,好容易找到阿炳常去的那家茶館的電話,通知了阿炳,阿炳請人用自行車把他送過來,產婦終於轉危為安,當時家屬還拿不出輸血的錢,阿炳說那就欠著吧,後來聽人說,那家人家實在是窮,欠阿炳的錢也一直沒還上。
有的賣血人比較滑頭,臨抽血前就大量喝水,認為這樣可稀釋一下血,抽同等量的血,損失就小些(實際是誤解)。阿炳從不這樣,而且假如第二天來輸血,隔天晚飯就不再吃葷的油膩的食物了,說是怕吃葷菜後輸血給病人會有反應的,
醫療隊撤走後,我繼續把手術開展起來,好幾次急須用血都是他幫我解決的,所以阿炳對我來說真是功不可沒。
八十年代初,我調到阿炳所在那個鎮上當醫院院長,上任第一天,醫院傳達室的老錢到我辦公室說有個朋友來看我,我心下嘀咕我新來乍到,這兒怎麽會有朋友呢?不一會,聽到走廊裏傳來篤篤篤好象拐杖敲擊地麵的聲音,走出辦公室一看,原來是阿炳,旁邊還跟著一條大黃狗。阿炳老了,滿頭白發,原來胖胖的園臉變成象根吊長絲瓜。我問他怎麽知道我調來這兒,他說他眼睛雖然瞎了,耳朵可不聾,聽人說從旁邊鄉裏調來一個姓蔣的當院長,一猜就是我,所以要緊來望望我。我問他這幾年境遇如何,他搖搖頭,自從建立血站後,血站統一招收獻血員,他因為年紀大了,不能再輸血了,幸虧小時候學會編籃筐的手藝,以此勉強維持生計。也虧平日人緣好,常有朋友接濟接濟他。我與阿炳聊了好久,那條黃狗坐在阿炳腳旁一動不動,也不叫喚。我問他這條狗的來曆,他告訴我,有天他與一個朋友輸完血回家的路上,碰到幾個頑皮的小孩用草繩套在一條小狗的頸脖子上,邊走邊打,小狗被打得汪汪直叫,那朋友起了惻隱之心,把小孩子趕跑,又勸阿炳把小狗收留下來也好作個伴,於是這小狗就在阿炳身邊長大。阿炳說它很聽話,不管他到那兒,它總是一步不離,阿炳也把它當做孩子一般,從不讓它餓著。阿炳來那天,天氣很冷,我看他衣服很單薄,就把一件半新的大衣送給了他,他也沒多客氣,當場就穿上了。後來我聽人告訴我阿炳逢人便說我好,說我一點架子都沒有,還很看得起他。
在我任期內,阿炳常來我辦公室坐坐,但他很識時務,隻要聽到有人來談事情,就起身要走,有時我告訴他沒關係,隻管坐著吧,他就靜靜地坐著,從不打岔。有幾回剛巧到了吃飯時間我叫他就在食堂裏吃個便飯,他也不推辭。有一次他來我辦公室坐了很久,一直不提走的話,我說阿炳你有啥事不,他囁嚅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說實在手頭緊,能不能借幾十塊錢,救救急,我當即給了他三十元錢,他千恩萬謝的去了。過了個把月,他先來還了我二十元,說還有十元再欠一欠,我說就不用還了,他說那哪能呢。不久我調到市裏工作,與阿炳就失去了聯係,聽醫院的人說阿炳還去醫院找過我。
前年醫院裏請我們這些老院長去醫院團聚,我問起阿炳,大家都不知道,後來還是化驗室的老鍾想起來說聽退休的化驗師李老師說起過,阿炳已去世多年,因為他沒有親屬,後事還是村裏給辦的,我不由感到一陣辛酸;老鍾還說那條與阿炳相依為命的大黃狗在阿炳死後就不吃不喝,有天夜裏叫喚了半夜,第二天人們發現它死在阿炳的墳頭。
當我年輕時,在我剛開始走上外科醫生的崗位時,曾得到了很多人的幫助,其中也有阿炳,至今我還一直未能忘懷這樣一位名不見經傳也沒留下名姓的朋友。
為忠心耿耿的大黃狗流淚。
動物的赤膽忠心絕對真摯為大多數人類沒有, 所以該行學獸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