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好多年前,將近中秋節的時候吧,幾個外地工作的老同學回老家來過節,約好了上午在興福寺喝茶聊天。喝了半天茶,說了半天話,把陳穀子爛芝麻都說完了,茶葉也泡得沒了一點味兒,肚子倒開始唱起空城計來了,想吃飯,時間還早,恰巧這時一個四十多歲的農婦提了一笆鬥的菱角來叫賣,那菱角很小,有四個尖尖的角,戳手得很。我的這幾位同學都是自幼離開了家鄉生長在大城市的,這麽小的菱角從沒見過,不免有些詫異,我就向他們介紹說,這是野菱角,很好吃的。那農婦趕緊接茬:“還是這位同誌識貨,”邊說邊用一個小碗往我們桌上舀了六碗,五角錢一碗。大家邊吃邊說,這野菱角確實好吃,比一般的紫熟菱香甜得多了。忽然有一個自小我們大家稱他為機伶鬼的盯著我問:“怎麽你剛才還說這野菱角好吃,可自己到現在一顆也沒吃呢?”這時其他同學經他一提起也察覺到了,就一起追問,我略為遲疑了一下,就向他們談起了將近二十年前的往事。
那年也是快到中秋節的時候吧,掛號處的老時來通知我去***大隊*小隊***人家出診,那時我剛參加工作不久,農村裏的路途很不熟悉,也不知問了多少人,幸虧鄉下人很熱情地給我指路指得很詳細,總算沒走冤枉路。到了*小隊後,一個大約六七歲大的光屁股男孩把我領到了***家。一眼望去,那是兩間很低矮的茅草屋,沒有窗戶,隻是在大門旁的泥牆上嵌了兩塊玻璃,屋前的場上搭著一個東倒西歪的絲瓜棚,棚頂上吊著幾條大約是用來留種的老絲瓜。門口站著一位十五六歲的女孩子,紮著長長的辮子,大大的眼睛,天真無邪的臉,大概是營養不好的關係吧,臉色有些發黃。她上身穿的那件花洋布兩用衫巳經很舊了,兩邊袖子的肘部都打了補釘,雖然這樣,卻仍掩蓋不了她那楚楚動人的神態。生病的是她母親,我仔細給診斷了一下,是支氣管哮喘,於是給她打針。等我收拾完針筒,女孩子趕緊給我端上一盆水洗手,又拿出一條毛巾給我擦手,那毛巾看上去巳很舊,擦在手上覺得毛刺刺的,可洗得倒很幹淨。接著她又給我倒上一杯有些焦香味的黃黃的茶水,後來才知是大麥茶(鄉下人買不起茶葉,夏天都泡大麥茶解暑渴)。我一邊喝茶,一邊打量了一下屋裏,這家人家也算十分貧窮的了,母女倆合睡一張竹塌床,連個床架都沒有;我坐著喝茶的那凳子矮矮的,凳麵毛糙得很,我真怕把我的褲子扯出一個洞來。女孩子從一個竹籃裏倒出一些小小的菱角在桌上叫我吃,並且向我解釋,因為父親巳過世,母親又常年發病,家裏窮,沒啥招待,吃些野菱角吧!她見我不太會吃,就用刀把這小小的菱角從中間擘開,這樣吃起來就方便得多了。也許是確實餓了,也許這野菱角確實好吃,反正我覺得有生以來從沒吃過這麽好吃的菱角。我算了一下醫藥費,按醫院規定,隻要出醫院大門,出診費就是五角,以後每一裏路加一角。從醫院到她家大約得三裏路光景,所以該八角,加上藥費,注射費,剛好是一元整,我開好收據,遞給她,她紅著臉,聲音很小的說,能不能等明天上街賣了菱角把錢給我,我遲疑了一下,答應了。第二天中午,這女孩果然把一元錢還給了我,還送來不少野菱角。以後我又去她家出診過幾次,並且不再收出診費了,因為聽老醫生介紹說,有時碰到病人家中實在經濟困難的,就作帶診處理,隻要一角錢的診金就可以了。看過幾次病後,我與她娘倆也熟悉了,她娘告訴我,自從丈夫死後,自己又常年害病,真是苦了女兒,除了在隊裏出工外,收工後,還得挖些野菜去賣。每年野菱角成熟,就坐個長浴盆去河浜裏采摘,第二天一早燒熟了挑到鎮上去賣。那菱角又小又刺手,半天時間才采個十來斤。她母親含著淚說,要不是女兒勤勞孝順,她早就沒命了。
第二年,大約也是中秋節前後吧,女孩子又給我送來一筐野菱角,我知道她家要靠賣野菱角貼補家用,所以堅持要給她錢,可她說什麽也不收,而且在采野菱角的季節裏,隔幾天就會送些到醫院來。第三年也是這樣。第四年中秋節又鄰近了,醫院裏那些小護士又在惦念女孩子的野菱角了,可直到天氣涼了不用說野菱角,連女孩子的影兒也沒見,而且奇怪得很,女孩子的母親也沒來請過出診。我心中暗暗高興,這女孩子的母親身體總算好了,當女兒的也可減輕些負擔了,後來才知道我是大錯特錯了。
有一天,與這女孩子家一個隊的一位病人來住院,在與護士閑聊中,講起了這苦命的娘兒倆。原來這年野菱角上市的時候,女孩子又與往年一樣,坐了個長浴盆去河裏采野菱角,也不 知道怎麽的,浴盆側翻了,人跌到了河中,那野菱角的藤蔓把她蓋住了,她掙紮了好久,也沒能擺脫那些野菱角根蔓的纏繞。那長野菱角的河叉又都在離宅基很遠的曠野,即使喊救命也沒人聽見,她終於沉入了河底。第二天隊裏人用滾勾好不容易才把她打撈上來。她娘一見女兒的模樣,哭得死去活來,在隊裏人的幫助下,把女兒草草掩埋後,第二天就上了吊,等到人們發現把她解下來,早就咽了氣。聽到這消息,我怎麽也不願相信,一個美麗可愛的女孩怎麽會這麽快就從這世界上消失了呢!從此以後我就再也不吃這野菱角了。
當我講述這二十年前往事的時候大家都靜靜地聽,也不再吃野菱角了。講完後,大家建議我按照這段經曆創作一篇小說,我說我文筆拙劣,還是請作文字工作的某同學寫吧。他也答應了,並開玩笑地說,將來作品發表後不要為版權的事與他打官司才好。
離老同學那次聚會後不久,我收到了那位同學的來信,信的大意是說上次答應寫篇小說的事不知怎麽總也寫不起來,因為不是親身經曆的,沒有激情,還是你自己寫吧雲雲。多年來,我也一直沒有寫,一則是自己確實沒有寫小說的才能,二來也很怕有往社會主義新農村臉上抹黑之嫌。改革開放以來,農村的發展日新月異,農民的生活水平與六十年代真有天壤之別,不過由於水源的汙染,這幾年倒是沒再見過市上有野菱角賣了,當然即使有得賣 ,我也絕對不會去買。
中秋節又快到了,我想起了三十多年前給我送野菱角的女孩子,我想要是她生長在今天,說不定也上了大學,讀了碩士,念了博士,或許還能出洋留學。也許她的美貌會被某位導演看中成了明星;也許她會象某些女農民企業家那樣,成了名人,於是我決定寫一篇短短的文章來紀念這位采野菱角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