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瀟瀟
—— 深夜,她終於離開了這個讓她愛恨交加的世界
那是春天的傍晚,下著雨,密集的雨點織成了一道帷幕;透過那從天上掛下來的雨絲,我似乎看見一個年輕女人披著肥田粉袋走在我的麵前。那天,也是春天的傍晚吧,我到一個農家出診,那家的病人患肺結核病已多年,由於沒有及時得到正規的治療,病已拖到晚期,不時咯血,那天就是因為咯血不止而打電話請出診的。六十年代的農村,由於自然災害,農民的生活本來就挺艱難,這家人家攤上這麽個病人,何況又是作為全家主要勞動力的男人,其貧苦程度也就可想而知了。我看這病人病情挺重的,就勸他去住院,他堅決不同意,原因很簡單,沒錢,何況家中又有兩個小孩得照顧。我隻得給他注射了一支鏈黴素和一支止血針。算好帳,我正準備走時,天卻下起雨來了,我等了一會兒,那雨不僅沒有停下的意思,反而越下越大了,看看這雨一時半刻也不會停下,天卻越來越黑,我就想走了;忽然我想起回去的路上還得走過一條四根毛竹拚起來的“奈何橋”,下了雨一定滑溜溜的象上了油一般,白天天氣好的時候我還能勉強走過;這下雨天,又是晚上黑燈瞎火的,路上也找不到人攙扶,那橋我是再不敢走的了。我靈機一動,對女主人說,他男人還得配些止血藥吃,是不是跟我回鎮上醫院去配,女人很爽快的答應了,忙把兩個孩子安頓好,又到隔壁人家借了一把傘和手電筒給我,她自己披著兩隻肥田粉袋(因為宅基上再也借不到第二把傘了)就帶我出發了。一路上她在前麵走,不時提醒我注意腳下的坑坑窪窪。我有時把電筒照在她腳前,她對我說,她走慣夜路的,不用照她;又說這麽黑天下雨的,害我走一趟真不好意思。走到那毛竹橋前,我有些遲疑,她伸出手就把我攙了過去。那晚走在橋上的那種心驚膽戰的感覺即使在事隔數十年後的今天回想起來還是依然如故。
到了醫院,才看清她的頭發和衣服都被淋濕像隻落湯雞一般,燈光下,她的麵色很蒼白,但仍不失為一張清秀姣好的臉。這時候我突然覺得自己很卑鄙了,這麽黑的天,讓一個年輕女人冒著大雨送我回來還用了一個堂而皇之的借口,等一會還得冒雨回去,這都是因為我怕在橋上摔下去的緣故。為了良心上少受些責備吧,我給她開了三瓶鏈黴素(當時鏈黴素很緊張,每個醫生每月的計劃才十瓶左右)。女人對我千恩萬謝,這越發讓我感到慚愧,所以我對她說打完這些針可以再來找我。後來她真的來找我配鏈黴素,我把一個月的計劃都給了她還不夠,於是就去找配藥的老史商量,能否開開後門,老史的兩道目光從洋瓶底坨厚的鏡片上方向我直射過來,對我說:“這女人名聲不好,你得當心”。我當時年輕,也不知為什麽就得當心,不過我沒把老史的話當回事,後來又向別的醫生借了計劃斷斷續續給她開了幾次鏈黴素。有兩次她還送來了十來個雞蛋,我堅持要給她錢,她卻說什麽也不肯收。
過了一段時間,我聽這女人所在大隊的保健員(即後來的赤腳醫生)說起她,說她人倒是不壞,對生病的丈夫也挺好,就是喜歡“軋姘頭”,生產隊的隊長和記工員都跟她有關係,兩人還爭風吃醋,記工員被隊長撤了職;隊裏兩個光棍據說也與她有“花頭”。有一次她和記工員在一起被他老婆逮了個正著,那女人不管教自己的男人,卻把這女人又罵又抓,那記工員在一旁卻一聲不響。自己遭記工員的老婆打上門,而記工員又沒有管教自己的老婆,使她很失了麵子,於是對記工員就不再理睬,兩人也就成了冤家。
日子就這麽挨著過下去,不久,文化大革命“造反、批鬥”的一股風也刮到了農村,那幾個地富分子橫鬥豎鬥,造反派已經失去了興趣。正當大家為找不到“鬥爭對象”發愁時,不知哪個造反派想起要把這女人拉出來鬥鬥(聽說當初這家夥也想動她腦筋,卻被她罵了一頓),於是一些人拉拉扯扯的把她帶到了打麥場上,並且把她的頭發從中間剪掉了一行,有個毛頭小夥子上去就給了她兩個耳光,要她交代怎樣勾引男人,她一聲不吭;於是,又有人上去揪她的耳朵,這人就是那個記工員,她恨極了,就說:“我是學雷鋒為人民服務,為你們這些人解決困難的!”聽的人都笑成了一團,批鬥會就此結束。當天晚上這女人就喝了農藥,到天亮時他男人發現後手忙腳亂叫鄉鄰給她灌肥皂水,再送到醫院來,中毒已很深了。那時候醫院裏年輕些的醫生都“造反”去了,就剩下我和幾個老醫生,我趕緊給她洗胃,又給她掛鹽水,注射搶救藥,病情暫時穩定了些;但最後終因服藥過多,又耽誤了搶救時間而於當天深夜終於離開了這個讓她愛恨交加的世界。臨死前,她睜著無神的大眼睛一邊喘氣一邊對我說:“謝謝你,不要救了”。望著她那慘白的臉和濕漉漉的披散在額頭的頭發,我不禁想起那一次她跟我到醫院配藥那個雨夜的情景來,令我十分傷感。因為是“壞分子”,隊裏人送她到醫院後就回去了,她男人病在床上起不來,幸虧隊裏有兩個老太留下來陪著她,也是這兩個老太總算為她說了幾句公平話:說她平日為人不錯,鞋頭手腳又好,隊裏的孤老太婆也沒少穿她做的鞋;她男人一年有半年病在床上起不來,她帶著兩個孩子從沒怨言,也真難為了她,都是那些挨刀的男人不好。
這女人是響當當的貧農出身,嫁的丈夫也是貧下中農,在那講究家庭出身的年代,按說她是“革命造反”的依靠力量,萬萬不該被批鬥走上絕路,可命運對她竟開了這麽大的玩笑!
雨還在下著,女人死的那天,也是這樣下著瀟瀟春雨。
Thanks to yo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