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您是否見過鸕鶿捕魚的情景,一條小小的劃子船,兩邊船邦上蹲著幾隻遍體漆黑的鸕鶿,打漁的人一邊用槳敲擊著船邦,一邊嘴裏啊噓啊噓的吆喝著,河裏的魚被攪得昏頭昏腦,於是不用主人吩咐,鸕鶿就紛紛跳入水中,不一會兒就叼著魚兒向主人邀功。漁人把它長長的脖子一手提起,另一隻手就把它嘴裏的魚抓出來往船艙裏一丟,順手把它一甩,它又乖乖的捕魚去了。我很奇怪,這小畜牲怎麽這樣通情達理,為主人全心全意服務;後來才知道,鸕鶿的脖子裏束著一圈繩扣,除了很小的魚兒能通過它細長的脖子吞下去外,大些的魚兒是吃不下的。當然在它們付出勞動後,它的主人也不忘喂些小魚兒和豆腐給它們,鸕鶿特別喜歡吃豆腐,隻見它頸脖子一伸,一大塊豆腐就囫圇吞下去了。鸕鶿從小就要接受捕魚訓練,特別是大魚,靠一隻鸕鶿是抓不住的,這就需要由兩隻甚至三四隻鸕鶿通力協作,用它們長長的利喙把魚叼到船邊。一隻訓練有素的鸕鶿值好多錢,我們家鄉有的人家就靠鸕鶿養家糊口。小時候看鸕鶿捕魚看得可多了,那鸕鶿在水中與魚兒追逐的情景是我和我的小夥伴最喜歡看的,即使招來大人的責罵也無所謂,隻要聽說什麽地方有鸕鶿在捕魚就偷偷的溜去看;後來我家搬遷到城裏就再看不到鸕鶿了。不想走出校門,來到xx公社工作後,又見到了久違的鸕鶿。
xx公社是個水鄉,河汊縱橫,但河道水麵都屬漁業大隊管的,而漁業大隊用拖網捕魚,不用鸕鶿,我重新見到鸕鶿是在大隊治療血吸蟲病的時候。那次我到離鎮上很遠的一個治療點去治療血吸蟲病,大隊裏安排的一個炊事員叫阿貴,阿貴那年已經四十多歲了,但人挺精神,不像一般鄉下農民由於長年累月麵朝黃土背朝天而顯出那蒼老的模樣。他個頭高高的,寬寬的臉上嵌著濃眉大眼,長著絡腮胡子,要是穿著好一點,挺像個大幹部。治療點的炊事員燒飯實在很簡單,因為病員的菜都是各人家裏送來的,隻要燒些飯和湯就行,倒是我們幾個醫務人員每天得弄些菜,不過由於離鎮上遠的緣故,也很少買菜,隻能將就。多虧阿貴不時給我們弄些魚來改善生活,阿貴給我們弄的魚就是他養的兩隻鸕鶿捕的。這阿貴不喜歡說話,每天下午開過飯後,他就劃著小劃子船,帶上他那兩隻寶貝鸕鶿捉魚去。
一起待的時間稍微長些後,我和阿貴關係處得不錯,有幾次他也帶上我一起捕魚去,也就是在那時我學會了劃船。這劃船也有竅開,必須劃兩槳,板一槳,否則小劃子船就會在水麵上打轉轉。即使與阿貴相熟後,他也從不談起他的身世,後來還是從和他一個隊的病員那邊陸續聽到一些他的情況。阿貴的父母不是本地人,當年就靠一隻小船養了幾隻鸕鶿,在水上捕魚為生,到xx鄉後覺得這兒水麵多,就搭了兩間茅草屋住下來。阿貴小時候長得很聰明伶俐,宅基上有個小姑娘名叫阿翠,兩人從小在一起玩,長大後都有那麽個意思;不想阿翠的父母嫌阿貴家是外來的捉魚人,又隻有兩間茅草屋,阿貴的父親又早死,家中還有一個多病的老母親需侍奉,所以隨便怎樣也不願把阿翠嫁給阿貴,並且很快把阿翠嫁到鄰村的一戶人家,阿翠嫁的男人脾氣挺好,就是生得瘦小,勞力差些,裏裏外外都得阿翠張羅,不久就有了兩個小孩,日子過得頗為拮據。
再說阿貴自阿翠出嫁後一直未娶親,那幾年農村裏鬧饑荒,阿貴打些魚賣掉後出高價買些糧食。每當阿翠回娘家,阿貴總要把預先準備下的魚和糧食讓阿翠帶回家。阿翠本來就感到有些對不住阿貴,現在見他非但沒有責怪她的意思,反而經常接濟她,這心裏的感激就甭提了。那時阿貴老母已去世,兩人舊情複燃,阿翠回娘家,兩人就在阿貴茅草屋內聚會,而阿翠回娘家的次數也越來越頻繁。他倆的事宅基上人都知道,據說阿翠男人也清楚,隻是表麵上裝糊塗,有時阿貴送些什麽的到她家,兩人客客氣氣的,還坐在一起喝酒。
阿貴告訴我,本來他家有八隻鸕鶿,要不是四清時工作隊硬逼著把鸕鶿交到漁業大隊,他早就繁殖起一群了。我問他為什麽不許養鸕鶿,阿貴說因水麵歸漁業大隊,再去捕魚就是挖社會主義的牆腳,所以雖然十分不願意,也隻好交出去,還不光他家。這些鸕鶿到漁業大隊後,因無人管理,結果死的死,逃的逃,如今一隻也沒有了;倒是他有一天在荒灘上撿到現在養的這兩隻鸕鶿,當時還很小,他費盡心思把它們養大,又教會它們捕魚。阿貴對這兩隻鸕鶿愛如珍寶,平時不善言辭的他隻要提起他那兩隻寶貝鸕鶿就眉飛色舞,話也滔滔不絕。鸕鶿平時喜歡吃豆腐,阿貴用高價買了黃豆,再到鎮上換了豆腐喂它們。他告訴我,這兩隻鸕鶿正好是一對,他要靠它們繁殖起一大群。也難怪阿貴喜愛它們,一來它們為他解決生計;二則那兩隻小畜牲也實在可愛,不捕魚的時候,它們用靈活的長頸遍身剔刷羽毛,有時鼓動雙翼,振落羽毛上的水滴;有時也會縮起一足,如金雞獨立,小眼睛凝視著你;有時還互相扭頸挨擦表示親熱。偶爾它倆也會發生爭執,也會“武鬥”,但不過隻是互相以胸部相抵,並不動手動腳,輸的那隻敗下陣來,勝利者也不再窮追猛打,更不用說“踏上一隻腳,叫它永世不得翻身了。”每天吃過晚飯,阿貴讓他兩隻寶貝鸕鶿一邊一個蹲在他肩膀上回去,因為鸕鶿習慣住在他家茅草屋內的窩棚裏,所以不管刮風下雨,他都要把它們帶回家,第二天一早再帶它們來治療點。
治療點就要撤離了,就在快撤的時候吧,阿貴有兩天沒來,好在那幾天大部分病員都已回去了,僅剩十來個病員留下來觀察,一日三餐都由我們自己張羅。第三天早晨,阿貴垂頭喪氣的回來了,僅僅兩天不見,他就象變了個人似的,眼眶也凹下去了,好像一下老了許多,見了人也不說話。那天晚上阿貴沒有回去,這可是怪事。我問他怎麽不回去?鸕鶿呢?他眼眶裏含著兩泡淚,半晌才說,鸕鶿沒了。那天晚上他就睡在值班衛生員的床上,我聽他翻來覆去,唉聲歎氣的害得我也睡不著。第二天阿貴宅基上有人來接病員回去,才知道這兩天在阿貴身上發生的事。原來阿翠患有晚期血吸蟲病,脾腫大,曾經到城裏作過脾切除手術,那時候還沒有象後來那樣凡是與血吸蟲有關的病都可免費治療的規定,阿翠家經濟困難,所有開刀費用都由阿貴包下來。阿翠自開刀後身體一直不怎麽好,而且因食道下端靜脈曲張破裂嘔過兩次血。每當阿翠發病,阿貴都得給張羅錢,宅基上人講阿貴省吃儉用節省下來的錢都用在阿翠身上了。那天晚上阿貴回去聽隊裏人說阿翠又嘔血了,公社醫院已回報,病人送到城裏的人民醫院去了。阿貴連夜步行三十多裏路趕到了醫院,阿翠病情危重,已輸了三千多毫升血,仍未脫離危險,準備的一些錢也都已用完,可還得輸血。那時輸血是直接向獻血員抽的,抽完血就得付錢。阿貴得知這情況後,一夜沒睡,清早就趕著頭班汽車乘到xx站,再步行六裏路趕回家。到家也顧不上洗臉吃飯,拎了兩隻鸕鶿去賣給了一直覬覦他兩隻鸕鶿的鄰村老五,得了一百五十元錢再趕回城裏,不想阿翠終因嘔血不止而死去,臨死阿貴也沒能見上一麵,聽了這些經過,我很為阿貴感到難過,但也不知說什麽安慰他才好。再隔了幾天,治療組撤離了,阿貴回隊裏去了,我也回到了鎮上,好多年之後,我也調到了別的醫院。
不久以前,阿貴宅基上有個老人來我們醫院看病,我領他看完病後請他到我辦公室坐一回,聊聊天,聊的當兒就聊起了阿貴和阿翠,我才知阿貴在阿翠死後兩年也去世了,大家都說阿貴是傷心死的。
我從沒見過阿翠,據說阿翠年輕時長得不高不矮,不胖不瘦,鵝蛋臉兒,大眼睛,雙眼皮,一口刷齊小白牙,微微一笑,臉頰上深深的兩個酒窩。怪不得阿貴為了她終生未娶,不過後來她生病生了那麽多年,早就失去了早年的豐韻,可阿貴仍一直深愛著她;雖說他們的關係按今天的觀念來說是於理於法都不對,但這畢竟是發生在四十多年前的農村,我們就不要以現代人的目光去苛求他們了。
注:鸕鶿俗名漁鷹和水老鴉,但我小時候隻知道它叫老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