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是我大爺的妻子，我爸爸的嫂子。我們管大爺的妻子叫“娘”，管叔叔的妻子叫“嬸”。我大爺去世早，生我那年走的，我沒見過。我娘有個兒子，早已成年卻未娶妻，跟我娘娘兒倆一起過日子。我娘家與我家有一河之隔，我娘家在河東，我家在河西。從我家去我娘家要出門往北繞經小土橋，再往南穿過遠房三娘、大嬸和五嬸的院子，路過一台碾子，就到了我娘家。我娘的房子坐北朝南，院子裏有一棵桃樹、一棵杏樹，還有兩棵棗樹，房簷下是幾叢繁茂的紫茉莉。院子裏還有大麗花和狼尾巴花，另外還有幾盆仙人掌。沿著河邊有一棵核桃樹和一排花椒樹，也是我娘家的。
我小時候，幾乎長在我娘家。餓了，我娘就用汆子給我煮一個雞蛋。平時有什麽好吃的東西，我娘舍不得吃，總給我留著。樹上有個把杏子黃了，我娘就教我爬樹上去摘。有一次上樹摘杏，我的胳膊被羊剌子剌了，又疼又癢好幾天，以後再不敢爬樹。棗花兒落了之後，小棗漸漸膨大，一遇刮風下雨，小棗就會落下很多，我娘就跟我在樹下撿棗，從豆粒大直撿到棗熟。俗話說，“蛆乎棗先紅”，意思是蟲蛀的棗紅得早，而蟲蛀之後的棗不經風雨，遇風吹雨打容易落下。每有紅棗落下，我娘就從樹下撿起來，收在茶盤裏留給我。有時等不及我來，就隔著河叫我。我媽一聽我娘叫我，就對我說，“快去吧，你娘叫你呢。” 我知道我娘一定會有好吃的給我。那幾年我堂哥在大隊打鐵，主要是打馬掌。我見過他掄大錘砸在燒紅的鐵掌上。大車把式經常牽著牲口來換馬掌。我堂哥就抱著馬腿，把舊馬掌起下來，再用刀片把馬蹄上的“指甲”切下一層，然後把新馬掌釘上去。馬指甲可以拿到收購站賣錢，打鐵的人就會有“提成”，有時我堂哥也會給我點錢讓我買零食吃。
每到春天，我娘總要買十來隻小雞崽兒。毛絨絨的小雞平時擠在紮了孔的紙箱裏，我娘給它們喂泡過水的小米，天氣好就把他們放到院子裏。小雞們在院子裏可歡實了，跑來跑去找蟲吃。傍晚，我幫我娘把小雞一隻一隻抓到紙箱裏，把紙箱端回屋。小雞們一天天長大，長出了翅膀。長到半大不小的時候，小公雞開始學打鳴兒。一開始，想打鳴兒的小公雞伸著脖子卻發不出像樣的聲音，然而堅持不懈地練。 漸漸地，小公雞長成大公雞，終於可以打出了響亮的“咯哥個兒——”。小母雞也成年了，開始下蛋了。每當聽到有母雞“咯咯、咯咯噠”的報捷聲，我就會跑到雞窩跟前，撿回一個熱乎乎的雞蛋遞給我娘。不定什麽時候，這枚雞蛋就成了我口中的美味。我娘會抓一把玉米粒，撒在院子裏，“獎勵”一下剛下了蛋的雞。當然，別的雞也會跟著來“沾光”。 有時有母雞在雞窩裏臥半天，然後出來“咯咯、咯咯噠”地叫， 也跟真的似的高聲“報捷”，蒙一把玉米粒的獎賞，其實根本沒下蛋，原來是“趴空窩”。這種雞，不知算不算“不厚道”。
仲夏之際，屋簷下紫茉莉盛開，黃的、紫的、一半黃一半紫的、黃中帶紫的，還有紫中帶黃的，滿院彌散著沁人心脾的幽香。我小心翼翼地掐兩朵花夾在耳朵上，臭美一下，我娘就在一旁說“好看”。傍晚，娘在院子裏放兩條長板凳，在板凳上搭幾塊床板。有時姐姐也過來，我們就躺在床板上，枕著大爺早年留下的紅木枕，望著天上滿天的星星，聽我娘講“七仙女”的故事，或者講從前大爺在世時候的事。講著講著，我娘就會跟我說：“你來晚了。你大爺活著的時候，你哥、你姐吃的好吃的可比你多呢！”我大爺在世的時候開茶館，還會耍壇子。聽得出我娘很懷念過去的日子。我媽常跟我說：“你娘疼你，你長大了別忘了你娘。”我學會烙餅以後，常常扯一大塊餅給我娘送去。母親收工回家，看烙餅少了一大塊，心裏明白怎麽回事，嘴上卻從不說什麽。我上中學以後，我堂哥去外村修水庫，住在工地，平時不回家，我哥或我姐就給我娘挑水。有時他們忙不過來，我就挺著還沒長足個兒的身體給我娘挑水。挑著倆半桶水路過我三娘的院子，我三娘常常對我說：“你娘沒白疼你，可得了你的濟了。”我心想得什麽濟呀，我還沒掙錢呢。
我娘是大高個兒，小腳，裹過的。因為個兒高，她的腳絕對不是三寸金蓮，怎麽說也有小四寸。我娘的炕頭上總放著一個針線笸籮，但她做針線活遠沒有我媽多，不過我確實看到過她給自己做的一雙鞋，鞋頭兒尖尖的。我娘沒等到我長大掙錢。我上初二那年，她得了肺病，沒挺過去，走了。我娘自己親手做的那雙鞋還沒來得及穿，被我堂哥送給了我三娘。我工作以後，常想起我娘，心想如果我娘還在，我一定好好孝敬她，可惜，沒有“如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