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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中文係的人〕林文月/Bobo

(2023-04-08 06:32:15) 下一個



《讀中文係的人(節選)》 文:林文月  誦:Bobo

三月底和四月初的兩個星期五晚上,我曾應邀到清華大學講演兩次。這是在清大理學院院長沉君山教授的構想下推出的一係列社會科學及人文科學課程的一部分。我負責講“中國文學”部分。在每次三小時的兩回講演中,我第一回的題目是:“中國文學潮流概說”,籠統而摘要地介紹了三千年間我國曆代文學的演變動向,俾使理工學院的同學們對我國曆代文學能有一個大略的認識。第二回則談論文人生活對文學的影響。我選擇了六朝這個斷代作為具體的例證角度,題目是:“六朝文人的生活特質與六朝文學”。

原則上,從晚間六點到九點的三個小時的講演裏,除中間休息十分鍾外,還希望能夠留下一些時間給同學們發問和討論的。可是第一次的題目範圍太大,不到三小時的講演,僅夠匆忙做結束,根本沒有餘裕討論,所以我便在第二次的講演後留下一些時間,想讓大家發問。但是,趕巧那天清大在晚上九點有一場電影欣賞會(據說上映《飛越杜鵑窩》),絕大多數的同學都顯得坐立不安,因此雖然有人舉手準備發問,空氣中卻已彌漫著一種焦躁的氣氛,我便對他們說:“有問題的同學留下來,沒有問題的請便。”結果隻有兩位交通大學的同學留下來(這門課是兼容清大與交大二校同學選修的)。

我和那兩位同學從日光燈的講台談論到星光下的校園。他們最後的一個問題內容大概是這樣的:“何以今日文壇上找不到幾位中文係出身的人?中文係的人都在做些什麽工作呢?”這個問題來得有些突然,不在我兩次講演的內容範圍以內,而且不是三言兩語所能道盡的,何況夜已深,我尚得坐兩小時的車趕回台北,所以隻好對他們說:“讓我回去反省一下吧。”

幾天後,我收到其中一位同學的信。簡短的字裏行間,透露著抱歉與安慰的語氣,我原來想給那位同學回一封信的,但是,繼而想起兩年前的暑假裏,有三四位台大外文係的學生來訪,閒談之際好像也提到過類似的問題,又記得當時他們還問我:“老師,你為什麽不讀外文係,卻去讀中文係呢?”語氣間似乎有些為我惋惜的意思。這就是我提筆寫這篇短文的遠近原因。

說到我個人當年考中文係的動機和經過,其實是頗不足為外人道的。那時候大專聯考製度尚未成立,各校各自招生。每一個考生隻能分別投考兩三個大學,而且報名時也隻能填寫投考某校的某一係科,換言之,你若分數夠錄取標準,便考上自己所填寫的那一係科,否則便是落第,決無退而求其次的機會。

我初中和高中都就讀於北二女中(即今之中山女中), 高三以後文理分組,我在文組的一班任班長。初夏時,校方為我們辦理集體報名,投考台大。我負責收集班上同學們的報名表。我清清楚楚記得,我們那一班五十多個同學中,除了有一人填考哲學係而外,包括我自己在內,其餘全部填報外文係。當時我心中頗不樂,不知是生氣大家與我同誌趣,還是惱火自己與別人同誌趣?於是,我用刀片小心謹慎地刮去了“外”字,改寫為“中”字。後來,台大放榜,我的名字就出現在中文係的錄取者部分。我另外也考取了師大(當時稱“師範學院”)藝術係,但一個人同時隻能讀一所大學,所以我便成為台大中文係的學生了。

這樣說來,雖然當時每人隻許有第一誌願,取則取,不取則不取矣,可是對我個人而言,考取中文係,卻頗有些錄取第二誌願的滋味,因為我長期計劃要讀外文係,結果卻因一時莫名的反叛心理而入了中文係。當時確曾有些懊惱。我想像所謂“中文係”,大概是滿屋子黴味的線裝書,暮氣沉沉的地方,而讀中文係的人,必定是隻知搖頭晃腦吟哦四書五經及古詩文,帶點兒寒酸味,而與現實隔離的一群。

然而,人生有時真是不可思議。我不僅很愉快地修完四年的大學中文係課程,後來又繼續讀了三年中文研究所,畢業後,且留校任教,以迄於今。如果現在有人問我:“你還懊惱讀中文係嗎?”我會十分堅定的回答:“絕沒有後悔!”非但沒有後悔,我實在慶幸自己入了中文係。因為愈多接觸我們的古典,便愈發現其中所蘊藏的豐富的知識和理趣,我的生活因而更形充實,使我感覺生為中國人的幸運和驕傲。中文係既非一個暮氣沉沉的地方,而讀中文係的人也非與現實隔離的一群。

在我個人涉獵我們的古典文學時,經常發現借文字以溝通古今的一種喜悅。譬如以我們最古老的詩歌總集《詩經》為例吧:它除了給我們以興、觀、群、怨的潛移默化的力量與信念外,突破文字語言的障礙與差距之後,我們竟發現在那三百篇之中,活躍著超越時空的人類的感情和思想。

我們所看到的不僅隻是一堆古樸的詩歌而已,而是人類活生生的喜怒哀樂的紀錄——我們看到先祖們如何克勤克儉戰戰兢兢生活,看到他們如何歡慶豐收,悲歌流浪,哀歎行役,憤怒壓迫,甚至還看到那時候的少男少女匹夫匹婦也同樣為著愛情癡迷焦慮雀躍興奮,這實在是比曆史的記載更真實更直接的血淚歡愁的紀錄啊。三千年悠長的時間差距,得借研讀古籍而一旦豁然消除“代溝”,感到與古人神交,還有比這更奇妙的經驗嗎?

又譬如說讀屈原的《離騷》,在那個絢爛象徵性的文字背後,我們認識了一位特立獨行狷狷自守之士,看到他如何徘徊猶豫在正義與邪曲、現實與理想的十字街頭,孤寂而果敢地決心取捨。透過婉轉纏綿的詞句,我們為那兀傲而茫茫的心智流浪感覺心酸,卻又肅然起敬於不肯從流時俗的楷模典範。而當我們讀《天問》時,則又驚訝於那裏麵所提出的種種疑問,有些竟是二十世紀今日的科學仍無法解答的難題。究竟人類的智慧進步了多少呢?

以上隻是就古老的文學略舉一端而已。我們的祖先遺留下來太多可貴的文學遺產,等待我們去消化、享受、吸收為我們的精神血肉。鑽研我們的古典文學,使我的生活變得忙碌而充實。這一條路是漫長遙遠的,一個人窮其一生可能也達不到理想的終極,然而,每跨出一步便是一種新鮮的享受與收獲的喜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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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51t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楊和柳' 的評論 :
書香世家啊。內功深厚。

“把人生走順了”,這是人生的大課題。多少人不就栽在這上麵了?梁實秋說,人在有閑的時候才最像是個人,此處說的有閑,並不單指時間上的閑,而是心靈的恬適簡靜,沒有堆積的焦慮,沒有排遣不了的憋屈。李白望廬山,自是閑適悠篤,才有“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之吟;若是憂慮重重,鬱結難解,恐怕吟出的就是“落花流水春去也,一任飛瀑了殘生”了。~)
楊和柳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51t' 的評論 :
我父親愛讀書愛買書,喜歡書法篆刻,喜歡詩文古籍,小時候夏天的晚上,對詩句,玩笠翁對韻,“天對地,雨對風,山花對海樹,赤日對蒼穹”,買了本俄羅斯數學遊戲,一起分析和解題,是才子,自己給我們刻木頭益智玩具,但是膽小怕事和懦弱,萬事一個忍字。唉,人生啊。

這些都沒什麽,跟一個人愛吃酸湯麵,能體會出酸湯的恰到好處沒有本質的區別。

人首先要活得敞亮痛快,能在世道變換的時候更換跑道做廚師,不糾結,不回顧,把人生走順了比啥都重要。

學識和言辭,跟好看的衣服一樣,都是點綴,當不得真。

要活著,好好活著,活得有趣兒。不能搞反了,活得有趣兒,但是憋屈,最終早逝。

所以,什麽都當不得真,惟有好好活著,心情愉快。比如,好好聽歌兒。
51t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楊和柳' 的評論 :
你還涉獵過這些古籍經典,真要抱雙拳,對你作揖了。

有個北大中文係畢業的,筆名刀爾登,他寫了不少“不讀”的文章,我看了是雲裏霧裏,當然也是因為這些提到的經典我都沒有讀過,所以不知其然。其中有提到山海經的,趕明兒理好了貼上來。我收集的時候是覺得好玩,不讀紅樓,不讀西遊,不讀李白,不讀山海經....這也不讀,那也不讀,其實是都讀了。始終佩服讀書多的人。

記得剛出國時,大都有去中餐館打工的經曆,和那些原來國內學友聯係,都覺得出國前學什麽900句,新概念的,不如報名廚師班,混個一級廚師證,到了這邊,多牛了!人呐,看到的都是眼前的疙疙瘩瘩,哪還記得安身立命定天下的大任呐~)
楊和柳 回複 悄悄話 惟有道德經,讀的時候,是冷、黑、無助、恐懼。
楊和柳 回複 悄悄話 我迷詩經,愛其韻律之美,也喜歡山海經,我覺得是地球洪荒之際,造物者對地球試錯的創造過程,把山海經當成真實的曆史來看,會有奇妙的迷醉感。
51t 回複 悄悄話 先說明一點,這篇誦讀有一處錯誤,有一句話“截”掉了,應該是後期處理時不小心。為了不影響聽讀,在文本中用黑體標出了。

這是第一次讀林文月的短文,先前孤陋,不知其人。查了一下,

林文月,台灣作家與翻譯家,台大中文研究所畢業,留校任教。著述頗豐。1993年從台大退休後,移居美國。

那位同學提的問題其實幼稚,“何以今日文壇上找不到幾位中文係出身的人?”能坐進各地文聯的人,並不需讀懂易經左傳,也無須熟讀莊子墨子。餘華當年還是牙醫,十分羨慕整日在大街上遊手好閑地走來走去的文化館的人,於是毅然扔下拔牙的鉗子和錘子,也去做了作家。巴黎聖母院的甘果瓦說,我什麽也不會,所以就去做了詩人。

細數中國近現代名作家,讀中文係的寥寥無幾。而且中文係也不把培養作家作為其主要的科目及訓練方向。這一點,我在當年填報誌願時也是有迷思的。那時無知的我就認為,讀了中文係,畢業後能成為作家的,風毛麟角,大部的不都是沉入某機關的辦公室裏,為局長寫個發言稿,為書記草擬個總結報告,少數運氣好的,可能去到某雜誌社當個編輯,拿著剪刀漿糊把別人的文章剪剪貼貼。

讀了此文,可見我當年的無知。真是不入其門,不知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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