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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鎮的倒影》 文:張抗抗 誦:郝娟
要發生的事發生了——對岸什麽都沒有,整片藍天直落地平線,勻淨無痕,近地平線化為紺紫…… 卻不是,不是在哈德遜河邊。此時,是在烏鎮的西柵。 對岸什麽都有:水鄉古鎮的石橋,長街,老屋,木船。老橋與老街,一塊塊青石板壘砌連綴,或光滑或凹凸,藏嵌著經年日月。屋是黛瓦白牆,一扇扇舊木窗臨河而開,微風來去,活水微瀾,水是清綠的,冬季的香樟女真桂花樹,穩重篤定的墨綠。各路河港來的水,匯太湖,入運河,來了又走了,河水被石橋攔成一截一截,地平線浸在水裏。烏鎮大劇院淺褐色立麵,一長排折疊式的玻璃立麵,在陰沉的天色下,化為一隻拉開大半的巨型手風琴,恰是琴聲止歇那一刻的靜寂,天色勻淨凝定…… 倏忽,對岸什麽都沒有了。 那座米黃色的建築,從元寶湖攏聚的水域浮上來,升起來。遠遠看去,猶如一隻連一隻帶篷頂的方頭渡船,終是渡得疲累,泊在水中央。那船似來自很遠的對岸,船舷上留著海浪侵蝕的刻度,船桅攜著太平洋海風的氣息,駛入烏鎮的水巷,從此不再離開。 穿過水麵上曲折的棧道,寬大幽深的船艙,是“木心美術館”。 有風啊水啊和一座橋,一隻盒子連著一隻盒子……美術館外形極簡,由三五方現代幾何造型起伏銜接,橫向的不規則外立麵表層,清水混凝土均勻的本色。如此直而硬的線條輪廓,在烏鎮兩岸水一般優柔的影像裏,略顯突兀。館內各展室,牆啊頂啊櫥窗展櫃啊,以各種微妙而深沉的暖灰色基調構成,幽暗的燈光下,顯得有些高冷,不是親切,是距離。他走了很多年,從蘇州河到杭州到上海再到紐約,不再是烏鎮的腔調,他的文字風格模糊在沒有國界的漢語世界裏,成為一個思想與語言的異數,需要國際現代美術館的格局,才能盛載。 沒有音樂,迎麵遇見的是《林風眠與木心》、《尼采與木心》主題展。半個多世紀前,木心師從林風眠,美學旨趣相投。館內展出林風眠10件原作,與木心繪畫的素淡清雅互為映襯。關於尼采,木心在《文學回憶錄》中曾說:作為一個現代人,如果忽視尼采,不會有什麽價值……我與尼采的關係,像莊周與蝴蝶的關係,他是我精神上的情人。現在這情人老了。正好五十年。許多人說話不誠懇,尼采誠懇……他是思想家。 不像美術館了,而是一座文學館。哲學與思想,原本活在文學與藝術裏。 木心先生身後,遺存文學手稿數千份,開館展出50份。還有他生前出版的十幾種小說集、散文集、詩集,一件件一本本,置於精致的金屬或木製的展櫃內,已是文物的氣象。早在20世紀30年代,一個清澈的私塾少年,在親戚沈雁冰先生家中,讀遍了西方文學名著,明白了在太湖之外,還有無邊的海洋。於是,烏鎮十字形貫通的水係,西柵東柵南柵北柵,一齊為這個文學青年打開了四麵的水閘。小船徐緩從容駛入大運河,送他去往更大的碼頭,接受新式教育。史上富庶的烏鎮,東西南北特設四麵水閘,為防守太湖湖匪搶劫財物。水下水上堅固的鐵柵,有如先知的預言早早潛伏。匪患去了,浩劫來了,鐵柵成為烏鎮的隱喻,也是木心的宿命。 那些幸存至今的手稿,洇著經年的濕氣與汗跡,生活啊人物啊感覺啊,都被歲月逐句稀釋化解,似水波漣漪中的倒影,隻剩下墨跡的形狀。在展廳裏,被一頁頁放大了,豎行的鋼筆小楷,密密麻麻擠擠挨挨沒有空隙,就像那個窒息的年代。 紙頁上,雖然每個字都雋秀好看,已無一字能夠辨識。死一般的寂靜牢獄中,他一次次想象自己與西方先知的對話,然後一字字記下。多年後他揶揄說: “莎士比亞、托爾斯泰……都跟我一起下地獄了呀!” 那個崩潰殆盡的年代,隻能用文學或哲學,守護自由的靈魂。黑暗的長夜,能救他於水火的,唯有藝術——是命運的幸與不幸。牆上間或鑲嵌著他簡潔的俳句。 最喜歡館內那一大間階梯式的圖書館,全世界的藝術大師,滄桑肅然的麵孔,在同一時間授課,人聲喧嘩,而又靜謐無聲。階梯從下往上,是仰視、從上往下,是俯瞰;木心對自己敬重的前輩,亦喜用平視的目光,平視即找到仰視與俯視之間的平衡點。書館的內廳如此高深空闊,身邊一摞摞厚厚的圖書,伸手可及又不可及,這或許就是天堂的樣子? 木心的文字,是繪畫的倒影;木心的繪畫,是文學的倒影。 倒影隻能出現在水中。偶爾,還有鏡。倒影歸屬於水的意象。故鄉烏鎮的水,安靜、柔軟,平穩,徐緩。千年古鎮,八方來水——墨水的水,可成書;水墨的水,可作畫。木心詩文繪畫的考究與精致,融化在水裏,是清爽靈動的意蘊,以柔克剛的那種堅韌,一滴一滴、一筆一筆,滲透、穿透,載舟、覆舟…… |
字跡已莫可能辨,能辨的是寓詩文於繪畫,舉畫幅以詠其誌的情懷。掬一瓢故鄉的水,氤氳飄渺之中,斯人猶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