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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真吃到那麽多美味了麽(節選)》 文:張佳瑋 誦:Bobo
蘇軾,是千古頂尖的聰明人,早年的聰明勁兒,外露得很是張揚。 嘉佑二年,蘇軾去考試,考場作文“論用政寬減”,蘇軾臨場杜撰了個帝堯和皋陶的典故,考官梅聖俞看卷子時覺得這典故似模似樣,但自己沒聽過,有些犯愣,不敢擅斷。 考試後,梅聖俞問蘇軾:“這典故出於何書?”蘇軾承認是編的,又聰明地補了句:“帝堯之聖德,此言亦意料中事耳!” 後來,紅樓夢裏出過類似的公案,賈寶玉見林妹妹時說:“西方有石名黛,可用來畫眉。”被探春批出是杜撰。當時寶玉也學蘇軾,仗著聰明撒嬌:“除了《四書》之外,杜撰的也太多了。” 是的,蘇軾很會編詞兒。 蘇軾早年聰明得既如此外露,風格也就不拘小節。 他寫字肥,不喜歡的人說是墨豬,但趙孟頫也誇過蘇軾“餘觀此帖瀟灑縱橫,雖肥而無墨豬之狀。” 有人認為蘇軾不善音律,但陸遊卻認為:蘇軾“但豪放不喜剪裁以就聲律耳。” 至於他寫“春宵一刻值千金”,楊萬裏認為,那是“流麗詩”。反正是天才怎麽任性,大家都喜歡。 所以後世許多以蘇軾為主角的民間故事都愛說,蘇軾過於聰明,動不動就跟王安石啦、佛印啦、蘇小妹啦打交道之類。是的,蘇軾很瀟灑。 蘇軾早年的外向型聰明表現在口味上,則與後世許多風雅人似的,很清雅,畢竟他自己也寫過: “雪沫乳花浮午盞,蓼茸蒿筍試春盤。人間有味是清歡。” ——蘇軾是喜歡清爽的。 至於蓼茸蒿筍這類清爽的春菜,蘇軾另外寫過一首《春菜》來描述;蔓菁,韭菜,薺菜白魚,青蒿涼餅。 ——涼餅,大概類似於今日的冷麵。看著是口味清爽鮮美,有葷有素的一頓啊。 這詩有思鄉之情。北方苦寒,想到故鄉四川,冬天都有蔬菜,還有苦筍、江豚呢。這麽一想,蘇軾就發願了:明年一定要回去了,別等到老了,牙掉頭發沒了才回去啊。這和他春宵一刻值千金的思想也是通的。 蘇軾後來去徐州,也愛吃,也寫詩,寫了一首《寒具詩》: 纖手搓成玉數尋,碧油煎出嫩黃深。 夜來春睡無輕重,壓匾佳人纏臂金。 ——寒具就是油饊子了。 話說油饊子的好吃,除了本身油香,就仗著比油條纖細薄脆,當零食吃很容易劈裏啪啦不小心吃一袋兒。 饊子另有其他妙用。據說老北京以前賣菊花鍋子給太太們吃,下的都是易熟之物,一涮就得,其中就有饊子。 我去重慶吃油茶,裏頭有饊子。米粉細糊的麵茶裏,零星的饊子、黃豆、花生米之類,麵茶借點兒饊子的油勁,饊子連同其他脆生生耐嚼的東西沉浮於麵糊之中,相得益彰。 當然,蘇軾還是風雅,有饊子,加了纖手、玉、佳人、纏臂金,忽然這點心就好看起來了。 作為一個風雅人,蘇軾自然和李漁袁枚們一樣愛吃筍,但他早年寫筍又有辛辣的聰明勁兒: 老翁七十自腰鐮,慚愧春山筍蕨甜。 豈是聞韻解忘味,邇來三月食無鹽。 屆七十老翁,親自砍了春筍來吃,不是跟孔子似的,聽了韶樂,三月不知肉味,卻是因為當時名聲不好,三個月沒吃上鹽了。這算諷寓詩。 後來,蘇軾自己遭遇烏台詩案,多少因為他寫了太多類似的詩,得罪了太多人。 蘇軾遭遇烏台詩案後,被貶謫到黃州,時年四十四歲,性格多少變了。 三十八歲在密州時,還“老夫聊發少年狂”,“鬢微霜,又何妨?”還琢磨著“何日遣馮唐”。到四十四歲,他已經感歎“平生文字為吾累,此去聲名不厭低”,已經自嘲“我為聰明誤一生”了。 外露的聰明勁兒收起來了,骨子裏的瀟灑還在。 之前,他想到野菜會想歸鄉。但初到黃州時,他住臨皋亭,於是瀟灑地說:“臨皋亭下十數步,便是大江,其半是峨眉雪水。吾飲食沐浴皆取焉,何必歸鄉哉?” 在後來紅樓夢裏,林黛玉說,“這王十朋也不通得很了,天下的水總歸一源”,雲雲,寶玉聽了發癡。林黛玉這話,和蘇軾一個意思,通透的很了,水都是一源,何必拘泥呢? 在黃州的蘇軾是安貧樂道的做派: “東坡居士酒醉飯飽,倚於幾上,白雲左繞,青江右回,重門洞開,林巒岔入。當是時,若有思而無所思,以受萬物之備。慚愧,慚愧。” 兩個慚愧,那是欣慰加自嘲的口吻。 張岱後來在《陶庵夢憶》裏想起自己年少時吃螃蟹吃得那麽爽,吃筍吃得那麽快活,也是“慚愧,慚愧”。不妨理解為讀書人一種謙謹的自得:僥幸,僥幸;難得,難得。 蘇軾開了東坡,親自務農。黃州城東,山坡上開三間房,置十餘畝地,給孔平仲寫詩說: 去年東坡拾瓦礫,自種黃桑三百尺。 今年刈草蓋雪堂,日炙風吹麵如墨。 ——撿瓦礫,種樹,蓋房子,臉吹曬黑了,“東坡”二字,從此跟定他了。 他剛去黃州時挺窮。為了節省開支,每月初拿四千五百錢,分三十份,掛房梁,每天不敢超過百五十錢。要用時以畫叉挑取一塊,於是“從來破釜躍江魚,隻有清詩嘲飯顆”,“小屋如漁舟,瀠瀠水雲裏。空庖煮寒菜,破灶燒濕葦”,“送行無酒亦無錢,勸爾一杯菩薩泉”。但他表現得樂天之命,所以寫: 自笑平生為口忙,老來事業轉荒唐。 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 逐客不妨員外置,詩人例作水曹郎。 隻慚無補絲毫事,尚費官家壓酒囊。 以前他寫筍,會銳利地抨擊“邇來三月食無鹽”;到黃州,就變成欣賞自然的“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了。 他在黃州拾掇魚的法子很是自得其樂,以鹽、薑、蘿卜、酒、橘味等做調味料來拾掇的魚,很山水清雅之味,也很自在,因陋就簡的吃法,自己樂就行了。 他也開始研究豬肉了,於是有了《豬肉頌》。我自己以前做豬肉,法子換了許多種,炒糖色呀,先煎後煮啊,後來就一直按蘇軾的來了,不加酒,不加薑,隻是一口氣加足水,大火滾了之後去掉血沫子,之後就慢火燜,莫催它,什麽都不操作,到得火候足時加老抽,繼續燉,最後加糖,大火收汁,到醇厚香濃,略微發粘的程度,正好。比起加其他的料味道要圓潤的多,沒有鋒芒,不刺激,香的很潤,入口即化。 妙在當時,豬肉是“富者不肯吃”的平民食品,蘇軾的做法也沒啥花樣,就是無為而治,慢悠悠的燉,所謂“火侯足時他自美”。而且每天早上都能吃,“飽得自家君莫管”,一碗豬肉都吃得出隨遇而安的樣子了。 眾所周知,此前蘇軾去密州打獵,“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其實啊,他吃起獵物來也很狂放,有所謂“燎毛燔肉不暇割,飲啖直欲追羲媧。” ——烤了肉,割都等不及了,自覺要追上伏羲女媧那會兒的天然吃法。 到黃州,他將這份求天然的姿態應用到了植物上,所以還搞出來一個所謂的東坡羹,說白了就是菜湯蒸米飯,但他自己覺得開心就很好了。 須知蘇軾的口味是可以很精很刁的,真論品味之精,他也寫得出: 嚐項上之一臠,嚼霜前之兩螯。 爛櫻珠之煎蜜,滃杏酪之蒸糕。 蛤半熟而含酒,蟹微生而帶糟。 ——他很知道該怎麽吃才最好味。 但這時,在黃州的他,正是“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的時候,正將清風明月看作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表現在吃上,就是親近自然,享受世界,有就好,沒也罷。就這樣吧。 元豐七年,蘇軾北上途中喝豆粥,還樂滋滋的苦中作樂,寫了一碗《豆粥》。一碗豆粥,他都能寫出花樣來了,覺得“光似玉,軟如酥”,人間真累了,在他眼中也沒什麽不好的了。 眾所周知,蘇軾後來被貶謫到嶺南後,愛吃荔枝,甚至於“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他真肯為了吃荔枝,長留嶺南嗎? 在另一首詩《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支》裏,蘇軾將荔枝誇得花裏胡哨,紅皮白肉說成紅紗玉膚,將其味道比作江瑤柱、河豚肉,是形容其優雅鮮美。 結尾更說: 我生涉世本為口,一官久已輕蓴鱸。 人間何者非夢幻,南來萬裏真良圖。 ——我生來本就是為了能吃上一口,當官久了,早已經看輕了蓴鱸之思。 ——蓴鱸,張季鷹所謂秋風起,念故鄉吳中蓴菜鱸魚,所謂宦遊思鄉之情也。 蘇軾借著荔枝好吃發散開去: ——我也不想家了,不想回鄉了;人生反正如夢似幻,來南方萬裏之遙,真好! 所以蘇軾是真為了口吃的,不在乎能不能回去了嗎?真對家鄉無所謂嗎?卻又不一定。 還是蘇軾在嶺南時,念叨吃生蠔: “肉與漿入與酒並煮,食之甚美,未始有也。又取其大者,炙熟,正爾啖嚼……” ——酒煮生蠔、烤生蠔,他都吃了,妙。 臨了還叮囑兒子: “無令中朝大夫知,恐爭南徙,以分此味。” ——“別告訴朝中士大夫,不然他們都要來搶這口吃的啦!” ——這卻是個冷笑話了。 朝中士大夫們,真會放棄功名利祿,自請貶謫,跑來爭一口生蠔嗎? 對照荔枝,意味顯然: 類似的“我這裏特別好,比都城還要好,我根本就不想回去”,這可算是蘇軾的自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