澤文H

滌蕩襟懷須是酒,優遊情思莫如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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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中學生的文革造反經曆 (三) 地下室裏的抗爭

(2020-07-01 08:19:03) 下一個

三  地下室裏的抗爭

作者 黃澤文

自大串聯後,成都五中就進入到一個“無政府狀態”。原學校領導早已被打倒,屬於“走資本主義當權派”之列;工作組因“圍剿革命派,壓製不同意見,實行白色恐怖”,[1] 已經撤銷;校文革也無人理睬,毫無權威,形同虛設。

夏秋以來以班級為單位開展文化大革命的格局已被徹底衝破。原來同窗受教朝夕相處的同學已作鳥獸散,許多人不再來校,在家中“逍遙”起來。而來校者,則分為“造反”和“保守”兩大派,在校園中各占地盤,勢同水火,從此開啟了近兩年的“校園派鬥”。新中國的這六年間(1947-1952)出生的第一代青少年,年齡從14歲到19歲不等,以整體而言,永遠離開了課堂。其人生境遇,知識深度,眼界視角,從此被決定。

串聯一回來,我就想參加造反派組織,和折辱過我的保守派紅衛兵對著幹。這是一個中學生的文革造反的最初心態。

我到學校去,此時的校園早已沒有夏秋之季的那種火熱和激奮。空曠的操場上,人跡寥寥,殘留的大字報在十二月的寒風中寂寞地飄蕩著。校園裏有各種名目的戰鬥“團”、“隊”,占據著往昔的教研室、教室、實驗室。其中有名號為“紅衛兵4528部隊”、“紅衛兵七中隊”,“八一敢闖隊”之類的組織,均是先前在校文革組織下,鬥老師,打學生,搞血統論,在社會上抄家毀物的紅衛兵團夥。我與他們勢不兩立。還有一些造反組織,我搞不清楚他們的來曆,亦不詳其麵目,不敢貿然進入。

就在我舉棋不定之時,同為班上“黑七人”,且和我一同去串聯的賴城堅找我來了,他說:“段建軍回來了,他主張咱們自己成立一個組織。”我初聽此語,覺得匪夷所思,實屬意外。我站在成平街口對著成堅說:“這能行麽?咱們出身不好,又勢單力薄?”成堅卻說:“我看可以,沒有什麽可怕的!”在他的鼓勵下,加上串聯時感受到的外麵如火如荼的造反氣勢,胸中的一腔熱血就激蕩起來,我點頭同意了三個人“自己幹”的大膽主張。

這一決定,使我在文革初期的那兩年再無機會去當優哉遊哉的“逍遙派”,而成為了所謂的“造反派”。造反的目的,其實很簡單,就是要自己解放自己,和那些不可一世的紅衛兵們,校文革以及他們的組織對著幹。這是我在少年時代,在政治上的第一次自主選擇。

這種“造反”屬於“揭竿而起”。在文革初期,老百姓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在新中國的大地上,可以自由地去成立各種名號的“造反組織”,想成立什麽就成立什麽。當然,這種造反也屬於“奉旨造反”。造反有明確的指向,那就是紅旗雜誌十三期社論裏麵所提出的:“徹底批判資產階級反動路線”,“打擊那些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2] 造反在當時受到偉大領袖的直接鼓勵。當時,毛澤東最著名的話是:“馬克思主義的道理千頭萬緒,歸根到底,就是一句話—造反有理!” 他鼓動老百姓,發揚敢闖、敢幹、敢造反的“革命精神”,去突破已有的政治格局,來幫助他打倒黨內的走資派,橫掃一切牛鬼蛇神。

成立一個自己的造反組織,這個主意拿定了,但到底要搞個什麽名堂,我們心中並沒有底。三人商量,一致認為,要與大學生的造反組織掛鉤,以便得到他們的指導和幫助。但找誰呢?我們一下子想起了曾經大鬧過西南局,炮轟過四川日報的四川大學的“井岡山野戰軍”,這是一個很有闖勁的隊伍。於是,我們三人跑到川大,在一座名為“望江館”的平房中和這一群大學生掛上了鉤。一回來,我們就把三個人的隊伍取名為“井岡山野戰軍成都五中支隊”。這一天是一九六六年十二月十五日。

這時候的學校,唯一還在開門辦事的是校文革辦公室,一個叫屈經明的青年老師,曾經的校革委副主任。還在裏麵坐班,管著學校的公章。誰要成立組織,就到他那裏去登記。我們登記回來,又在總務處領了筆墨紙張,還爭取到一部簡易油印機。

起碼的家當有了,就缺一間房子來安放我們的隊部。此時,主要的樓房均已被先期成立的各色各樣的保守派紅衛兵所占據,一些破房子也擠滿了其他的造反組織。我們找來找去,隻在金魚池邊的教研樓底下找到一間地下室。

五中當年的這棟教研樓坐西向東,是一座兩層的西式磚石建築,是語文、外語、史地教研室的駐地。樓上一層有大小各異的房子數間,配以寬敞的回廊。房間高敞,玻窗明淨,紅漆地板鋪地,門和窗框皆為綠色。樓的東、西、南三方均有石梯可供人上下出入(見照片,此處是向南的側麵樓梯)。向東是正麵,有寬闊甬道,一頭連接樓梯,一頭連接一圓形金魚池。魚池周圍有磚柱和葡萄架,兩邊遍植花草樹木。樓的下層即是所謂的地下室。其實,該層大部仍在地麵之上,隻是窗少而小,采光極差,裏麵陰暗潮濕。按其建築特色和規製,我揣測此樓乃是民國年間的一富家宅邸,且極可能修造於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軍閥混戰年間或日寇侵華年間,因此有很好的底層設置,用於躲避轟炸或者槍彈。至於什麽時候並入五中校園,已不可考。

我們別無選擇,就決定在此處開始我們的抗爭。好在地下室的門朝南開(正好在照片上南向樓梯的後麵,被樓梯擋住),冬日的陽光能照進來,且有一扇小窗可透入光線。我們把地下室清掃幹淨,安上電燈,搬來幾個課桌和椅子。成堅找來一張紙,用毛筆寫上“井岡山野戰軍五中支隊”的大字,貼在小門上,表示此處又一個造反組織成立了。在低頭可進的小門門框兩邊,我們貼上了一副對聯。對聯為:“是七尺男兒生能舍己,做千秋雄鬼死不還家”,對仗工穩,鏗鏘有力,橫批是“革命到底”。這副對聯,摘錄於羅廣斌、楊益言的小說《紅岩》,由當年渣滓洞集中營中的革命誌士擬就,我們拿來,用以表示我們三個十七歲少年立誌抗爭的決心。

當年的我們,在中學接受了長期的革命傳統教育和革命理想教育,心中一直有一個成為堅定革命者的理想。文化大革命打破了按部就班的學習秩序,為我們提供了實現這個理想的機遇。因此,在掙脫了“不準革命”的枷鎖後,我們三個剛滿十七歲的少年,心中有著對偉大領袖毛主席的無限崇敬,有著對資產階級和修正主義路線的仇恨,立誌要掃蕩舊世界的汙泥濁水,要砸爛帝修反的狗頭,要解放全世界三分之二生活在水深火熱中的勞苦大眾。

人少,辦一張小報正好。我們取其名為《千錘百煉》,意為我們要在革命的熔爐中千錘百煉,成為好鋼。在第一期上,我們安排了發刊詞,井岡山野戰軍五中支隊成立宣言,以及揭露資產階級反動路線迫害學生的文章。我們的成立宣言控述了資產階級反動路線對學生的迫害,並用當時的豪言壯語宣稱:“從今以後,我們已將生死置之度外。頭可斷,血可流,可挨打,可挨鬥,誓死不低革命頭!”。語句鏗鏘,意氣絕決,表現出站起來造反的豪氣,一改前幾個月忍氣吞聲,逆來順受的模樣。

自我奮爭,精力旺盛,我們忘我地戰鬥著。每天很早就開啟了門上的鐵皮鎖,黃昏時分才又把鎖關上,從不缺席。三個人齊心得像一個人,三個人忙得像六個人。要寫稿,刻蠟紙,油印,發行,還要收集別人的文章和討論社會上的動態。白天,我們三人在地下室點一盞40瓦的電燈,在明暗之間忙碌著,邊幹還邊唱歌,我們最愛唱的歌是:“紅軍都是鋼鐵漢,千錘百煉不怕難,…”。這首歌選自《長征組歌·過雪山草地》。

從我們地下室門口路過的人都很驚奇,這裏麵還有人麽?怎麽裏麵那麽熱鬧?有的人甚至要低頭側身瞄一眼,麵帶疑惑,眼露驚奇。

我們經常忙得忘記了吃飯。錯過食堂的開飯時間,我們就去一街相連的榮華寺街上的一家小飯館吃。學生清貧,花銷節省。標準的吃法是,一人一個“冒碗頭”的半斤米飯,一碟三分錢的小菜,一碗免費的骨頭湯,一共花銀子一角三分。當年的成都,物價就是這樣便宜。我們吃得風卷殘雲,津津有味。有時,我們也敲腰包稍微寬裕的段建軍的竹杠,要他掏三角錢買一份回鍋肉請客。成都的回鍋肉是川菜中的招牌菜,用半肥瘦的豬肉,最好取自豬腿上二刀處或者坐磴兒(臀部)處,煮七分熟,撈出半冷後,快刀切片,下鍋炒炙,至肉片開始翻卷時,成都人俗稱“起燈盞窩”時,下本地產的郫縣豆瓣醬和蒜苗,翻炒均勻,起鍋即成。其色、香、味、形俱備,妙處難以細述。至今記得十七歲時的那種美味,那種歡笑。

正統的紅衛兵們沒有放過我們。隨著《千錘百煉》小報的一期、二期、三期,… 的不斷發行,我們鮮明的觀點,鋒利的言辭,以及對學生鬥學生行為的痛批惹惱了他們。他們仗著人多,仍然想在我們麵前耍威風。或圍著我們當麵高叫,或背後散布流言,說什麽“狗崽子也要造反了!”“你們到底要造誰的反?”並公開稱我們為“黑隊”,是“非法組織”。

地下室的上麵就是“紅衛兵4528部隊”的隊部。4528是成都五中的電話號碼,當年全校就這一部電話,擺放在校園庭院第二進的電話室中。中國軍隊番號均以四位數碼命名,帶有保密的意味。最初的正統紅衛兵仿效之,以學校的電話號碼來稱謂自己,此乃文革時髦,以顯示其血統純正的根底。

樓上的地板正對我們的地下室剛好有一個洞,這些紅衛兵們,就有意把炭灰、果皮、甘蔗渣、廢紙掃下來,每天清晨我們打開地下室,地上就是一大堆垃圾。有時,白天我們正在工作時,垃圾就紛紛揚揚地灑了下來,弄得我們十分氣憤。我們衝上去找他們論理,他們不是躲開,就是蠻不講理地橫扯。原我班班文革的一個姓王的矮個子家夥甚至當麵對著我們說:“對你們就是要這樣”,其篤定欺負之心,蠻橫之態,毫不遮掩。

現在的覽者可能會覺得奇怪,同是滿臉稚氣的少年,且是同窗受教的同學,怎麽會有這樣的仇恨和對立?其實,隻要熟悉上世紀六十年代開始的風風火火的階級鬥爭教育,就能明白個中原委。這是鬥爭教育,仇恨教育,立場教育所必然導致的結果。在我的這些紅五類同學眼中,我等的家庭身份帶有“原罪”,我等“狗崽子”自然就是“革命的對象”。

麵對這種壓力和欺負,我們並不屈服,而是與這些曾經侮辱和壓製過我們的“血統紅衛兵”針鋒相對,據理力爭。我們不斷發表文章,駁斥他們。

我們已經不再是幾個月前的我們,形勢也不再是前幾個月的形勢。雖然,我等尚不能從根子上認清“血統論”的源頭,隻是從文革《十六條》和陳伯達的《對兩個月運動的總結》中,尋取支撐語句,來和那幫紅色子弟論爭。如:“不要把人民內部矛盾搞成敵我矛盾”,“大學、專科學校、中學和小學學生中的問題,一律不整”,“為了防止轉移鬥爭的主要目標,不許用任何借口,去挑動群眾鬥爭群眾,挑動學生鬥爭學生”。堅決抵製“用血統論來代替階級論,企圖混淆階級陣線,幹擾文革大方向”。

 

參考文獻

[1] 毛澤東:“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張大字報”,1966-08-05。

[2] “在毛澤東思想的大路上前進”,紅旗雜誌1966年十三期社論,1966-1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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