澤文H

滌蕩襟懷須是酒,優遊情思莫如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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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親孫清芸(七)

(2017-08-18 04:26:24) 下一個


我的母親孫清芸

 
(七)饑餓年代中沒有母親照料的孩子
 
不久,到了1960年夏天,街道上也熱火朝天辦起了城市人民公社。當時的中國正處於“大躍進”的熱潮中。街道上到處有震天的口號和誇張的壁畫;有全街道的人上房吆喝,敲盆子搖竹竿消滅麻雀的壯舉;有建起土爐子大煉鋼鐵的熱火朝天;有形形色色的街道工廠的建立。
 
梓潼街屬於當時的鼓樓人民公社。公社辦起了食堂,於是我就到公社食堂搭夥吃飯。其中一個食堂最初就辦在我母親受批判的梓潼街東口的那個茶鋪,後來又轉到街中部的一所空房中。最初的食堂很是熱鬧,大家都覺得新鮮,紛紛前去搭夥吃飯,但不久後,全國性的糧食饑荒開始蔓延到成都,很多人家就退回到家中,自己去精打細算過日子了。
我仍然在食堂搭夥,但這時我遭受了這一生中永遠難忘的饑餓。當時, 市民還在用糧本從糧店購買糧食,或者領取糧票去食堂搭夥,當時的成都人就把糧票稱為“搭夥證”。由於母親遷出,哥哥和弟弟在學校搭夥,糧食關係也遷出,家中就隻有我一人的糧食供應,記得當時我的定量是21斤。我家是每月10號去買糧,因此,21斤就從這天開始計算。秋天的某一個月,我去領糧票,突然被告知,從今之後,糧食的供應起算時間一律調整到每個月的1號,鑒於提前給你供應,要扣除10天的定量,我不知所措,正好姑媽來看望我們,也幫助我前去交涉,但均無功而返。於是,這個月從1號起,我隻有14斤定量,要吃到下個月1號。一下子我傻眼了,不知道該怎麽應付,媽媽不在家,爸爸更在康定,哥哥和弟弟都在學校搭夥吃食堂。
於是我隻好精打細算,每天按照我的被修改後的定量吃。 一天大約半斤米,哪能滿足一個10歲孩子的需要,我經常覺得饑腸轆轆,有時餓得雙腿發軟。

當時的食堂供應蒸熟的紅苕,一斤米的定量可以供應5斤紅薯,於是我就多吃一些紅薯填肚子。母親知道後,從鄉下買了一些紅薯、紅蘿卜、厚皮菜回家,或煮或炒,給我們充饑。雖然由於缺油,並不好吃,但總比挨餓要強。我有一個小學同學叫孫長興,和我特別要好,他看見我挨餓,上課精神萎靡,就常從家中給我捎點吃的,他父親當時也在外地,托人稍來犛牛肉,他就帶家製的牛肉幹給我吃,那真是美味。那時的我,每天吃了早飯等午飯,吃了午飯等晚飯,晚上我們兄弟早早就睡了,其中一個原因就是減少活動量以抵抗饑餓。
民以食為天。三年饑荒時期,吃成了饑餓中人的頭等大事,還有四件與吃有關的事情使我記憶深刻。
 
第一件事發生在我去天回鎮看望母親的時候,時至1961年初,學校剛放寒假。哥哥安排我去天回鎮看望母親,然後和母親一起回家。哥哥用家中僅存的一點麵粉,烙了兩張餅。哥哥說,“一張給你路上充饑,一張給媽媽。”於是,我懷揣兩張白麵餅上路。一路走去,寒風陣陣,很快我就覺得饑腸轆轆,還沒有走到昭覺寺,我就把我的那張餅吃光了。我繼續沿川陝公路北行,冬天的川西壩子,薄霧籠繞,有如輕紗,罩著綠竹、屋舍、返青的麥苗。那時的公路,汽車並不多,沿公路行走,雖然形單影隻,但看著兩邊朦朧的田野,望望平原上的淺山,以及山上的果樹,田疇,也頗覺新鮮。我邊走邊看,倒也不覺得疲累。當走過將軍碑,行程過半時,我感覺餓得心中發慌,實在忍不住懷中那張麵餅的誘惑,就撕下一塊來吃,不知不覺,還沒有走到天回鎮,給媽媽的那張麵餅就被我吃光了。等發現吃光了,心中才反應過來,這下壞了,該怎麽向媽媽交待?上午時分,我終於走到了媽媽的生產隊,看見媽媽還正在和農民們一起澆麥苗,媽媽看見我,停下手中的活,和隊長請了假,就帶我回她的住地。我把我在路上吃了媽媽的麵餅的事情告訴了媽媽,媽媽非但沒有責備我,還憐惜地說,你一定餓壞了,我馬上給你蒸艾蒿饃饃吃。

第二件事也發生在1961年初,寒假結束之前,母親臨回天回鎮鄉下時,把開學要交的學費給了我們。一天傍晚,哥哥突然興奮地告訴我們,提督街口的糖果店開始買餅幹、點心。我們三兄弟於是帶了幾角錢,興衝衝趕去,看見這個糖果店裏已經是人山人海,擁擠不堪。我們好不容易擠進去,匆忙之中,弟弟看見了餅幹,說要八角錢一斤,我們發現帶的錢不夠,於是又跑回家去拿錢,等氣喘籲籲跑轉來再次擠到櫃台前時,才發現餅幹不是八角錢一斤,而是買的餅幹叫八角餅幹,要5元一斤。此乃成都當時的高級點心,價格極為離譜,是當時政府回籠貨幣的招數。我們三兄弟此時已經興奮異常,饞欲難止,顧不得許多了,於是掏錢買了回來,大吃了一頓。但到開學時,卻無錢繳納學費,隻好告訴母親,母親聞訊後,趕回家中,並未深責我們,重新籌措,才把學費交上。

第三件事情發生在東華門街附近的一個小麵館。
有一天,母親從鄉下回來,帶著我們弟兄上街,走到東華門街附近,我們看見一家麵館,裏麵人頭攢動,我們都喊餓,母親就帶我們走了進去,但母親身上隻有
2兩糧票,就買了一碗麵,要來兩個空碗,讓我們三弟兄分吃。 當時的餐館沒有太多的東西可賣,除了素麵之外,賣的還有一種炒的老葉子青菜,大概是花菜或者蓮花白的腳葉,切細,濾水,用少許油鹽炒熟,聊可佐餐裹腹,母親也買了一份。我們三弟兄吃得很香,母親則坐在旁邊看著我們吃。此時,同桌的一位中年男人,麵善,外地口音,看見此景象,就和母親攀談起來,幾句話後,就拿出半斤糧票來送給母親,說給孩子再買兩碗麵。那時,饑餓中的我們,得此饋贈,其感動之情,難以言表。

第四件事卻發生在我們家中,時間大概也是在1961年,是在父親從康定回成都探親之時。 康定邊遠,副食品稀缺,父親在臨回康定前,買了一些高級點心,放在他的旅行袋中,準備帶回去。旅行袋有鎖,放在床後麵的木箱上麵。不知怎麽,被我們三個小饞鬼偵知到了,禁不住點心香味的誘惑,我們趁父親不在的時候,時不時通過旅行袋拉鏈與鎖之間的縫隙,伸手進去摸索,感覺到是三角酥,就用手挖掉其中一隻角,迅速塞在嘴巴裏,那滋味又香又甜,好吃極了。等父親發覺時,他的三角酥大都變成了兩角酥。父親一看就知道是我們幹的,而我們則嚇得不行,三人都躲在大院外的街邊上,不敢回家。父親叫我們回家,我們也不回,磨磨蹭蹭直到父親出來,把我們的手一一拉著,我們才心懷忐忑地回到家中。回到房間裏,父親非但沒有責怪我們,連批評的話也沒有。相反,桌子上擺著三個碟子,放著香氣撲鼻的高級點心,父親叫我們吃,一人一份。父親還作自我批評說,是我不好,買了點心,應該早點拿出來和你們分享。父親是個極為講理的溫和的父親,在我的記憶中,我就從來沒有挨過他的打,遇事,他總是輕言細語平等地和你說道理。

父親知道我們在成都的情況後,回到康定後就托人捎來藏區的酥油,媽媽炸麵塊給我們吃,趁熱吃,香脆可口,並不覺得有什麽膻味。記得爸爸有一次還托人帶回來一條藏地的雪豬,其塊頭比兔子大,且肥,燉起來吃,油氣滿鍋,香味四溢,全家大快朵頤。


         當時,城內市民雖然挨餓,但比鄉下餓死的農民要幸運,有政府給予的糧食定量作基本保障,但由於饑餓和營養不足,患水腫病的人不在少數。當時醫院給水腫病人配一些叫“豬肝散”的東西,大概是豬肝提取了營養要素後的剩餘物,但仍有一定的營養。


在康定工作時的父親,攝於
196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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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流雲朵朵 回複 悄悄話 你父母真好!你們有這樣的父母真幸運。
“城內市民雖然挨餓,但比鄉下餓死的農民要幸運。”作者有個公證的心,雖然我沒有經曆過那個年代,但後來很多長輩跟我說過那個時候的農村,很多人吃“神仙土”,被塞住死掉。
acme 回複 悄悄話 你的父母真的會教育孩子,能感知孩子的心情,才會在那種情況下不打罵孩子。把學費拿去買點心,換其他母親早就打了,你們的媽媽知道不容易,她能放下自己的沮喪和焦慮,而看到孩子的可憐,才能不打罵孩子
傻貓兒 回複 悄悄話 你的父母都是很好脾氣愛孩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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