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二叔的足跡
1945年終於迎來了抗戰勝利!全國人民還沒有高興幾天,緊接著的就是國共內戰,後來國軍撤退去了台灣。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後,當年國軍的抗戰曆史被改寫。尤其是在文化大革命的十年浩劫中,所有參加過國民黨軍隊的都成了“階級敵人”,遭受到政治迫害,或身陷囹圄,或發配勞役,或生活困頓,或麵對家人的冷漠與隔閡。當年那些保家衛國,為抗擊侵略者而犧牲的戰士無人問津,有的甚至連墳墓都被人搗毀。
文革抄家過後,掛在我祖母臥室裏的那張二叔英俊的戎裝照片不知了去向,祖父也被紅衛兵批鬥致死。我父親當年曾在昆明參加美國陳納德將軍指揮下的“飛虎隊”,組織修理飛機和設備,因此在文化大革命期間被扣上“美蔣大特務大間諜”的罪名,遭到批鬥、抄家、毒打、縮減住房、逼迫在裏弄裏打掃衛生、還被專政隊隊員按著頭向“偉大領袖”下跪請罪。我們的左鄰右舍也有很多家庭遭受了不同程度的磨難,甚至有的人因為忍受不了慘無人道的折磨而自盡。
在那些年代,有誰敢公開詢問關於二叔的事情?
盡管如此,在我們家族裏,大家依然緬懷二叔為抗日而犧牲的事跡。可問題是,長期以來沒有人確切知道二叔犧牲的緣由。在親戚之間甚至流傳著這樣一種說法,說二叔是因為“教官為了慶祝學員畢業,喝了酒之後帶他們上飛機,結果撞山而亡。”凡是有點常識的人都應當想到,軍隊正式的死亡通知書不可能使用這樣的文字。不知道哪裏來的傳聞或臆想,結果在中國的親戚之間越傳越走樣。如果真是那樣,美國空軍的軍紀,條例,指揮,調度也也太不可思議了。
那些年來,二叔葬在哪裏?他們飛機失事的真正原因是什麽?這些問題一直是我們心中的疑惑。不幸的是,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中國與世界天地兩隔,我們無法獲得有關二叔的任何信息!
九十年代,中國開始改革開放,沉重的國門終於打開,我哥和我相繼出國到加拿大留學,而後又到美國加利福尼亞州工作。有一天,遠房親戚從台灣空軍方麵查到了二叔埋葬的地點!
這個消息振奮人心!
我四叔家有一個美國女婿Rick Levin,自告奮勇與陵園聯係,陵園管理處的回信中寄來了二叔墓碑的具體位置。四叔在美國的表侄立即帶著兩個兒子驅車二千公裏從洛杉磯趕去德州祭奠。他在二叔的墓碑前燃香祭拜,並且獻上花圈和挽聯。挽聯的上聯是“盡忠取義枕天涯黃沙身陰萬世子孫”,下聯是“救國衛民灑一腔熱血心昭千秋日月”。
焚香祭拜為國捐軀的二叔
在那之後,我堂姐也從中國專程飛到美國去為二叔掃墓。她對當地的小鎮人生地不熟,一時找不到買花的地方,隻好解下脖子上的紅圍巾,打成結安放在二叔的墓前。她在回程的飛機上,懷著激動的心情寫下了感人的悼文《在二伯伯墓前》,以告慰二叔在天之靈和已經離世的祖父母等其他家人。
紅圍巾打成結安放在二叔的墓前
近十年來,我們全家人一直都在尋找與二叔有關的任何信息,其中我們的一位堂叔在《環球人物》2015年第34期王晶晶所撰寫的題為“西南聯大學子從軍”一文裏,發現了以下這段話,特地通過電郵給我們:
北大校園內有一塊石碑-----國立西南聯合大學紀念碑,是比照雲南昆明西南聯大舊址上的原碑1:1複製的。碑的背麵鐫刻著抗日戰爭期間從軍的834名學生的姓名。從西南聯大考入巫家壩空軍航校的12名飛行員中有5名陣亡烈士:
氣象係學生戴榮钜,1944年6月在長沙與敵機作戰時殉國;
機械係學生王文,1944年8月在保衛衡陽戰役中殉國;
另三名是:先修班的吳堅,機械係的崔明川,物理係的李嘉禾。
國立西南聯合大學抗戰以來從軍學生題名碑 (網路圖片)
他在郵件裏說:“我們相信懷念他的絕不止是我們李家人。他雖然英年早逝,但以烈士名列西南聯大紀念碑足以使他流芳百世。”
我們為二叔的名字刻印在聯大紀念碑上而感到欣慰。雖然他犧牲在遙遠的美國,沒有機會與入侵者浴血空戰,但他為國英勇獻身的精神讓人永遠緬懷。
接著,我們也從互聯網上發現了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革命室研究員聞黎明發表的《關於西南聯合大學戰時從軍運動的考察》【4】當中,有一段關於我二叔的回顧:
有些同學雖然不是倒在槍林彈雨中,卻或在訓練中罹難,或有非常情況下失蹤。征調到航空委員會的外文係1944級朱晦吾同學,和電機係1945級沈宗進同學,就是在穿越野人山上空時失蹤的。而祝宗權同學則在一次空軍跳傘訓練中失事身亡。崔明川同學也於1943年在美國接受飛行訓練時失事撞山,同樣在美國空軍受訓的李嘉禾也是由於事故殉難。
2013年11月,我哥從加州飛往新墨西哥州的首府Albuquerque,然後驅車270英裏,穿過新墨西哥州進入德克薩斯州的El Paso市,到布利斯堡國家軍人陵園祭奠我二叔。他給我們的郵件裏是這麽寫的:
“我在墓前放了一麵美國國旗和兩盆白菊花,代表我和我妹妹,也代表我們父母子女,以及我們李姓家族所有的親屬向二叔致敬。在我們心裏,二叔永遠和我們在一起。”
我哥祭奠二叔時安放的白菊花和美國國旗
就在巡視墓園的時候,他感到非常震驚,因為在二叔墓碑的周圍發現很多刻有Chinese Air Force (中國空軍)的墓碑!他仔細查閱了這個陵園的名冊,找到了這樣一段信息(譯文):
在1944年秋天,中國當局正式選定了Fort Bliss軍事基地作為在訓練中遇難的中國空軍軍校學員安置地,其中55人被安葬在Fort Bliss的國家公墓。
這一發現帶來了更多的疑問,因為這一段文字沒有說明在訓練中遇難的民國空軍軍校學員人數是55人還是至少是55人。也沒有說明那些遇難的中國空校學員是在一次空難中死亡的,還是在多次事故中分別遇難的?
我哥在該陵園的E區裏,一共找到近50個中國空軍軍人的墓碑,他給每一塊墓碑都拍照存檔,並且記錄在MS EXCEL電子表格上。因為時間不夠,他沒能把陵園裏從A到Z的墓區全都搜索一遍。
從這50塊墓碑上,他看到了三個信息。第一,他們都屬於民國空軍。第二,他們的身份跨越很大,從軍校學員(cadet),中尉(sub lieutenant),直到上尉(Captain)。第三,墓碑上的時間從1942到1947年的都有。從這後兩點來看,是否可以判斷他們是在多次事故中分別遇難的?
他在給我們大家的郵件中鄭重提到:
到現在為止,我還無法確認二叔當時的前後經過,包括
希望我們能找回二叔的往事。隻有到那時,我們才能真正把二叔給帶回家來。
從此以後,尋找二叔飛機失事原因成了整個搜索的重心。我哥哥甚至大聲疾呼:“哪裏有自己的孩子無緣無故犧牲了,而家裏的親人這麽多年對此一無所知?”
其實,我們都知道,這裏有曆史原因,政治原因,也有遠隔太平洋、路途遙遠的原因。特別是我們的祖父母、父親及四叔,所有可能知曉當時一點情況的上輩子老人相繼都過世了,從哪裏還能了解到更多的關於我二叔當時參軍受訓的情況呢?
由此我們也明白了,空軍飛行員的訓練確實是一項非常危險的課程,特別是在二戰那個年代,作戰飛機的可靠性和安全性並不是很好,在訓練時因各種事故而導致人員傷亡的事是經常發生的。
不過,真是要感謝互聯網的普及,任何信息都可以通過互聯網找到。當然,要想從漫無邊際的大數據中真正找到所需要的信息,猶如大海撈針,還是要花費很多的努力……
通過穀歌搜索,我們在“空軍軍官學校第十六期航空班學生名冊”【2】上找到了二叔的名字,得知他出生在當時的北平市,民國十年生人,也就是公元1921年出生。我們又從“空軍官校抗戰期間各批次留美學員名冊”【3】
接下來的問題是我二叔究竟是在美國什麽地方接受訓練?在哪裏出事的?
整個搜索工作分成了二個方向:一是按照空軍機場查詢,二是按照飛機事故記錄。在這方麵我哥做了不少調查研究,列舉了一些可能性。然而,僅德克薩斯州一個州就有29個空軍機場。究竟哪個是民國空軍的訓練基地呢?
盡管美國空軍飛行事故記錄很完善,從1911年到1955年空軍每一次事故都記錄在案,每一項記錄有日期,機種,飛機編號,團隊編號,團組編號,機場名稱,事發原因,事發等級,駕駛員姓名,國家代號,州代號,以及事發地點。可是,因為曆史數據以及網站製作陳舊,每次搜索隻允許單一選項。如果按日期檢索,僅1944年10月這一個月全美國大小飛行事故就有1191次。通過檢索也讓我再次看到了美國空軍在二戰期間所付出的努力與犧牲。可問題是,到底是哪一次事故奪去了我二叔的性命呢?
民國三十三年第十六期生第七批留美學員於雷鳥機場(Thunder Bird) 初級飛行學校結業典禮,其中應該就有我二叔。(網路圖片)
網絡搜索隻能又回到了查找歷史資料上......
第六批留美歸國學員的回憶中提到:
第二年年一月,全班同學飛經印度加爾各答、孟買,乘英艦MARRIPOSA號,繞南非名城好望角,橫渡大西洋,四月九日在紐約登岸,乘火車抵阿利桑那鳳凰城美國空軍訓練中心所屬之威廉士、雷鳥、馬拉那、鹿克等機場,相繼完成初級、中級、高級與轟炸戰鬥等訓練。十二月畢業後,戰鬥科留在鹿克機場,轟炸科則赴柯羅拉多,拉亨塔,分別接受部隊戰技訓練。三十三年三月五日訓練結束,兩組同學分別至洛杉磯登船,於七月間返抵印度,接機後於十一月正式編入我國空軍第一、三、五大隊,參加戰鬥序列。
看來,在美國培訓過程中,飛行培訓中心是根據空軍學員的學習進程,把他們派送到不同的機場進行訓練,而不是原先設想的集中在一個地方學習。認識到這一點之後,我把歷年來所有與民國空軍學員訓練有關的機場事故信息全部都拷貝到MS EXCEL電子表格裏,以便查詢,也為今後幫助尋找在美國犧牲的其他中國空軍人員提供了方便。
我想,既然傳說“二叔通過訓練,準備回國”,那就應該在最後高級班訓練機場,於是,把搜索目標鎖定“鹿克” (Luke Field)機場。
果然,在Luke Field機場歷年飛行事故紀錄中找到了我二叔的名字Lee, Chia-Ho!
那是1944年2月25日,二叔駕駛著編號為42-43998,AT-6C戰鬥機,在機場跑道滑行時出過一次事故,使飛機受到3級損傷。
這條信息讓我興奮不已,彷彿看到二叔駕駛著戰鬥機在Luke Field基地參加例行飛行訓練的過程。儘管1944年2月離開他犧牲的10月還有一段時間,但是這條信息至少讓我在信息浩如煙海的互聯網上追蹤到了二叔在美國受訓的足跡!
反複比對民國空軍犧牲者的名單與陵園網站逝者名冊,我又發現,與二叔同一天犧牲的還有另外兩位民國空軍學員,他們是陳冠群和楊力耕,三個人的下葬日期相同,都是中央空軍航校十六期、第七批赴美受訓的學員【2】
再次搜索,我又看到1944年10月1日那天在Luke Field 訓練基地的記錄上有一次重大的4級飛行事故。失事的飛機是美國空軍駕駛員Slater, Kenneth W 所駕駛的AT-7編號41-21106的戰鬥機,事故的原因在於飛機著陸時發生機械的故障。
綜合以上搜尋結果,我發郵件給美國“航空檔案調查與研究”網站(Aviation Archaeological Investigation & Research),訂購“飛行事故報告” (USAAF/USAF Accident Report),並告訴對方說,我還知道另兩位同一天去世的民國空軍軍人的名字,希望能協助一併查找。
第二天我特地打電話查詢。工作人員告訴我,根據郵件中的信息,他已經找到相關資料,與我二叔有關的飛行事故實際上發生在奧克拉荷馬州威爾·羅傑斯空軍機場(Will Rogers Field, Oklahoma)。失事的飛機是輕型轟炸機TB-25D,編號41-29867。當時飛機上共9人,機長Bron E Barrett,乘員中3人是民國空軍學員,其餘6人是美國空軍。事發地點在離El Reno, Oklahoma以西10英裏的地方,事故等級為5級,失事原因是KCRW (Killed in a Crash Due to Weather)。他還證實了那3名民國空軍正是我查尋已久的二叔和他的兩位戰友!
更加令人驚奇的是,那架嚴重損毀的飛機上居然還有一位生還者,他是位美國空軍軍官。
整個事故報告共46頁包括5張墜機現場圖片,費用是34美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