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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弄堂故事(14): 我家鄰居是“軍統”

(2018-02-20 09:22:52) 下一個

弄堂,是上海特有建築形式,構成了普通上海人最常見的生活空間,與千千萬萬市民的生活戚戚相關。那時候的弄堂,不像現在的公寓房,各家各戶房門緊閉,自由空間倒是有了,可自己被自己鎖在裏麵,失去的是“人情味”,還有鄰裏親情。

小時候生活在弄堂裏,如果不是獨門獨戶的富貴人家,灶間和浴室都是公用的,鄰裏相處關係好的話,最能體會什麽叫“相互體諒”和“相互謙讓”,大家共處同一個屋簷下,猶如一家人,用“遠親不如近鄰”來表達鄰裏之間的關係最確切不過了。

每天最熱鬧的時候莫過於各家在一起燒夜飯(做晚餐)。“今天你家買了什麽小菜?”,“你家燒什麽好吃的?”,“誰家裏來了客人?”,“哪裏有新鮮竹筍賣?”…… 林林總總,所有的信息都匯集到了一個地方,那就是樓下的公用廚房。

在我們樓裏,若是哪家做了點好吃的,逢年過節有一點新鮮年貨,一定會想著給左鄰右舍送一碗嚐嚐。特別令我印象深刻的是:我母親從來不讓把空碗送回去,她一定會想方設法裝點其他什麽好吃的東西回送給鄰居。當然,各家各戶也都自覺秉承了這一不成文的傳統美德。

邢家的廚房在三樓,在每天做飯方麵,他們與我們樓下幾家的溝通沒有那麽密切。不過,如果每逢下班又正值大家燒夜飯的時間,無論大人孩子都會停留一下,與大家打個招呼,寒暄幾句,做了些好吃的也不會忘記樓下的老鄰居。

三樓邢家姆媽是長寧區一所小學校的教導主任,學校裏大事小事一把抓,非常能幹。她在家也是主心骨,膝下三兒三女,巧的是大姐、大哥、小妹、小弟、小小妹、小小弟依次排列,一男一女間隔不誤。大姐和我哥一般大,小小弟也比我大幾歲。很多年以前,在他們的眼裏,我是個“小蘿卜頭”,完全可以忽略不計。

可就是這個“小蘿卜頭”也會惹事生非,有那麽一次讓我父母感受到了極大的恥辱。

那年,我大約三四歲左右,還沒上幼兒園。有一天,呆在家裏發悶,保姆蘭英又忙著做家事,隻好去隔壁24號找朱家小弟玩。他比我大兩歲,兩人玩膩了,感覺無聊,他提議,“我們到你家樓上找邢家小小妹玩怎樣?”

到了邢家才發現門是虛掩著,家裏一個人也沒有!

年幼不懂規矩,沒有私闖民宅禁忌的約束,一看家裏沒人,大喜!以為好機會來了,乘虛而入,象兩隻貪吃的老鼠進了糧倉,東翻翻,西找找,看到好吃的吃,看到好玩的玩。他們家有幾間房,東西真多,對我們小孩來說什麽都是寶貝。當我們把大部份抽屜、櫃子裏的東西都抖落在地上盡情享受時,邢家大哥回來了,他看到家裏被翻的亂七八糟,大吃一驚!

兩個小孩這才知道撞了大禍,嚇得灰溜溜地趕快逃跑,回到家也不敢告訴大人。

第二天,邢家給我們兩家的父母送來了“告竊者家長書”,羅列了我們一條條罪狀,並要求照價賠償。為此,我被母親狠狠地大罵了一頓,說我“把家裏的臉都丟盡了!”

這可是我此生犯下的極其嚴重的錯誤,每每想到這些幼稚的錯誤還會臉紅。在此,不得不再說一下“對不起!”

小時候,我們樓裏有兩個“缺席”人物是很忌諱在公開場合提及的,除了寶寶姐姐的爸爸,還有一個就是邢家伯伯。

暗地裏聽說,邢家伯伯解放後沒幾年就從樓裏被帶走了,起先說他屬於“中統局”。文革中,街道派出所找鄰居們個別談話,又說他是“軍統特務”,還要大家密切監督邢家人的一舉一動。那時我父親也在審查中,罪名是“美蔣大特務,大間諜”為主要基調的“曆史反革命”,難怪我們這個25號樓受到裏弄革委會的“特殊照顧”,在他們眼裏,我們樓裏的特務活動“無處不在”。

因為邢家特殊的成份,邢家大姐原先有一個非常要好的男朋友,他曾經是邢家姆媽的學生和幹兒子,長得儀表堂堂,與邢家大姐攜手同進同出,恩愛有加,讓鄰裏們羨慕不已,都說他倆“郎才女貌”。男友讀上外英語係,而邢家大姐是複旦中文係的高才生,要才有才,要貌有貌。

可惜,文革期間成份論盛行,男友畢業前係領導找他談話,說是“如果不與成份有問題的女友分開,就沒有可能外派到大使館工作”。

當大家聽說她軟弱的男友在強大的政治壓力下,“忍痛割愛”的悲劇,頓感“人性經不起拷問”,為此唏噓不已!

文革中,邢家姆媽為身陷囹圄的“軍統”丈夫受了不少苦,批鬥,抄家,剃陰陽頭,房子被縮減……不止一次我看見她低著頭,彎著瘦弱的身子和我父親,還有其他“牛鬼蛇神”一起列隊向“偉大領袖毛主席”請罪,在裏弄裏打掃衛生……

那時候,這樣一個柔弱的中年婦女哪裏還有精力去管好每一個孩子?沒想到,邢家小弟交友不慎,與社會上那些遊手好閑之流混在一起,被公安局以“偷竊、侮辱婦女”流氓罪逮捕。一家子有兩個被手銬銬進去,可想而知邢家姆媽的壓力以及他們一家在裏弄裏的處境。

小弟被公安局放出來之後,立即送去靠近上海的大豐農場勞教多年,等鄰居們再見到他時,已經完全“脫胎換骨”變成一副“小流氓”樣子了。行動詭異,早出晚歸,走樓梯輕聲輕腳,神不知鬼不覺,猛然撞見有可能還會嚇一跳!

小弟被邢家姆媽打也打了,罵也罵了,二十來歲的青年,三觀已經形成,隻有自己真正想改過自新才行。有一次,不知是他忘記帶鑰匙,還是有家不讓回,他徒手從一樓沿著牆外的水管爬上三樓屋子裏,身手敏捷真叫絕!讓我有幸親眼目睹他那套“飛簷走壁”功夫表演。

不過,他對我們都還挺客氣的,從來沒有耍過“小流氓”作風,偶爾撞見在一起燒晚飯的鄰居們,也會像過去那樣匆匆笑一笑,打個招呼。恕我不懷好意的估計是“兔子不吃窩邊草”,十幾年鄰居做下來,於情於理都下不了手吧?

在這幾個孩子中,邢家姆媽最喜歡的是大姐和小小弟,每當與鄰裏們談起他們倆,喜形於色實難掩飾。一個家庭中對孩子的不平等對待,免不了造成兄弟姐妹間的不和睦,在各自成長過程中帶來些障礙。也在他們日後為坼遷分房利益上撕破手足情分,從而對簿公堂落下了伏筆。

文革結束後,有一天,長期被關押的邢家伯伯突然回到了上海!

我們這才知道,他是刑滿釋放後留在偏僻荒涼的青海勞改農場多年。不過,我們依然不清楚他過去到底屬於“中統”還是“軍統”?這種事情,即使是再和睦的鄰裏們,也是不好隨便問的。

因為我前嫂子的父親原來是青海勞改農場的幹部,對這些勞改農場大概有一些了解。勞改農場通常兩類人,一類管人的,叫幹部、工人;還有一類被人管的,那就是犯人,勞教分子和刑滿留場就業人員,統稱“三類人員”。當時勞教有一個政策,統稱為“四留四不留”,這就是“(1)家中無依靠者沒法回去;(2)北京、上海、西安、成都、鄭州等大城市不準回去;(3)沿海地區和放回去後有可能危害社會的不放回去;(4)必須要有老家直係親屬的同意接收,同意了,可以走,不同意,不能走,沒人同意,沒地方走。”

按照政策,邢家伯伯家在上海,即使刑滿釋放也必須呆在勞改農場。要不是因為文革結束,國家落實特赦政策,他恐怕這一輩子都不可能回來。當然,也需要家裏的直係親屬同意接收才行。

記得當時邢家姆媽很激動,跑來與寶寶媽媽商量,到底要不要“簽字同意讓‘老頭子’回來?”

知根知底的老鄰居們哪裏會勸她“不要讓自己讓分別多年的丈夫回家?”哪怕文革中她口口聲聲在大家麵前說過“我是很想離婚的,但單位領導不批準!”

我想,答案其實早就在她心裏頭了,和老鄰居嘮嘮隻是為了緩解一下盼望已久的激動心情,順便也和大家通個氣,“我家的‘老頭子’要回來了!”

邢家伯伯回來後,家中多了一口人,三樓後房那時被我家占用,他隻好在曬台上搭一個很小的屋子與邢家姆媽住在一起。

晚上,從三樓曬台小屋透出的昏暗燈光,看他倆經過那麽多年的磨難,依舊伉儷情深,不由聯想到自己一家人在文革中與受審查的父親劃清界限,感觸尤深……

邢家伯伯沉默寡言,一般不說話,走樓梯三步並作兩步“蹭蹭蹭……”飛快,見人頭一低擦身就過去了。

常常我望著他悄然遠去的背影,會對這個過去所謂的“軍統特務”心生憐意,不知他有多少世事和苦難埋藏在心裏?

特別有意思的是,他還保持著過去在狹窄的牢房裏堅持鍛煉身體的習慣,在三樓曬台餘留下的那塊不足六平方米小空地上,每天夜裏繞圈小跑步。

據悉,青海勞改農場地屬高寒缺氧地區,重體力勞動,加上饑餓,大批勞教人員被餓死、凍死……不少國民黨遺留人員和後來誤判的右派,都沒有能活到被釋放、被“改正”那一天。正因為邢家伯伯堅持鍛煉,經過這麽多年的磨難,除了一頭白發以外,並無老態龍鍾狀,看上去身體還很結實!

這需要多大的毅力啊!

每天晚上聽到曬台上傳來“蹬蹬蹬……”小跑步的聲音,我就知道,邢家伯伯又開始日複一日的鍛煉了。

不知怎的,由此聯想到以前看過的小說《紅岩》,裏麵有一個裝瘋賣傻的地下黨員華子良,他是雙槍老太婆的丈夫,在軍統看守的渣滓洞,在守衛們的眼皮底下,為日後突圍積蓄能量,也是這樣天天繞著牆根跑。

時代不同了,練跑步的共產黨換成了國民黨,多具諷刺意義?

邢家姆媽後來患有挺嚴重的心髒病,上下樓梯都能聽她氣喘籲籲。很多次,不得不站在樓梯拐彎處休息一下,才能繼續上三樓。

有一天,站在樓梯口,她手裏提著沉重的東西,正想歇口氣。看見我一蹦三跳往樓下跑,居然高興地對我說:“今天去看醫生,醫生說我死得快,不會有痛苦的,這倒是件好事!”

我那個時候十幾歲,正值所謂的“豆蔻年華”,對死亡沒有太多的概念,可火葬場還是去過的。每次還沒有進到靈堂裏麵,遠遠就能聽到死者親人們悲悲戚戚的嚎哭聲。因此,對於死亡,我總是懷著深深的恐懼。從來沒有看見誰會這樣高高興興地談論死亡?那天邢家姆媽的陳述,在我心裏留下非常奇異的印象。

後來,她真的像醫生所預測的那樣毫無痛苦的去世了!

那天,她正坐在旅遊車上,參加長寧區教育局組織的退休教師春遊活動中突然走的。

為了母親的賠償費,兒女們唇槍舌劍鬧到教育局,驚動了很大一批人,當然包括我們這些鄰裏們。

那時候中國法律概念薄弱,要是在北美,單位每搞一次活動,都要求職工簽署“免責條款”,任何可能出現的意外事故都事先寫的清清楚楚,沒有什麽可能的機會要求巨額賠償。不知現在長寧區教育局是否吸取了教訓?

忘了誰告訴我的,邢家姆媽最後大大風光了一下,追悼會辦得極為隆重,她安詳地躺在“水晶棺”裏,仿佛睡著一般,四周布滿了花環和前來悼念的人們 ……

想想邢家姆媽過去所遭受的磨難,恐怕也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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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美加萬花筒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未竟理想者' 的評論 : 很同情你家的遭遇!希望過去的那些苦日子已經過去,心裏的傷痕得以平複,冤假錯案得到改正!

不過,我個人覺得不必迷信那些“大人物”,就像你以前給周寫信,有結果嗎?

千萬多保重!
未竟理想者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美加萬花筒' 的評論 : 很巧,家父邢事國,東北講武堂出身,陸軍大學十四期畢業,參加過四個抗日戰役,1939年榮升國民革命軍第五十八軍少將軍參謀長。(詳細內容見我的文章)被汙蔑成“1940年參加軍統”,其實整個1940年他在抗日前線,他的主官中沒有戴笠,何為“軍統”? 劉少奇副主席都能被汙蔑,並被置於死地,其他人的遭遇就可想而知了,何況家父係國共敵對時期,又是新中國服從於蘇聯的外交政策的形勢下被犧牲的中蘇邊疆專家。曾任軍令部二廳邊疆處少將副處長,新疆,蒙古專任研究員。1945年7月1日到1947年7月12日用外交部駐蘇聯新西伯利亞副領事的身份,“潛去蘇聯,積極進行反蘇反共活動”,,,,,,
未竟理想者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美加萬花筒' 的評論 : 涓涓細流,匯成江海。點點滴滴,終歸曆史。
華府采菊人 回複 悄悄話 上海的普通老百姓那時過的日子一點兒也不高大上啊,工資略高於全國, 住房絕對比全國差, 而且差得不是一點點, 唯獨好過全國的是副食品供應,因為是張臉麵, 所以享受到了“全國保上海", 北京是另一張麵孔。
jw2009 回複 悄悄話 當初上海有多達6萬俄羅斯人。。在上海的有錢人隻要稍用頭腦對這些俄羅斯人怎麽來到上海進行跟縱一下就會明白他們自己的今後了。。發生在俄羅斯人身上的故事的源頭就是1917年的十月革命。。許多人往遠東方向逃命,希望逃往當初的中國。。其中不少人不幸在俄羅斯境內就被追殺掉,好一點的逃至中國但終因財了不濟隻能落戶新疆滿洲,當保姆。。能來到上海的是其中非常上等的一批。。
魯迅1936年就死了。。他怎麽知道如果他們成功了他會去掃街的? 。。
jw2009 回複 悄悄話 當初在上海有不少家庭是有能力出走的,但是他們選擇了觀望,甩不掉眼前的團團罐罐,以致釀成大禍。。
記得有個同學告訴他家的那幢3樓洋房是他父親解放前夕用30根金條買來的。。當初一聽見覺得賣給他父親的人是何等聰明。。!
美加萬花筒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weibao' 的評論 : 另外,我所看到的上海故事,無外乎十裏洋場,淑女紳士,風花雪月。以致大家有一個印象,似乎過去的上海就是這樣的高大上。我想換一個群體,讓讀者了解一下那個特定時間段中普通人的生活。

謝謝分享!
美加萬花筒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weibao' 的評論 : 雖然很多年過去了,可往事並不如煙,我隻有把這些如實寫出來,對自己這一生和共同經曆過的曆史才有個交代。其實,前麵幾篇內容十幾年前就完成了,一直存在電腦裏。這次,在我先生的鼓勵下,重新編輯發表。我希望讀者從這些故事中不光了解過往裏弄裏普通人的生活,他們的喜怒哀樂,還能洞悉人性。
weibao 回複 悄悄話 看了你的弄堂係列,感慨不已。我家我鄰居在文革同樣受盡了挫折和汙辱。謝謝你寫下來。我也有過記錄那些人和事的想法,可是有些事情具體都記不清了,我父母也不願意回顧那段日子。。。。
美加萬花筒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acer2017' 的評論 : 其中這些人在當時也就是找了政府機關中的一個job。可是,選錯了時代。
幸福劇團 回複 悄悄話 祝中國新春佳節快樂!
謝謝喜歡和鼓勵!
acer2017 回複 悄悄話 選擇真的比努力重要,要是當年去了台灣,絕對可以安享晚年
探索真理 回複 悄悄話 毛左向往的社會。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