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文革開始的時候,正讀小學三年級。我們這一代,從小受各類政治教育灌輸,“聽黨的話,跟毛主席走,為共產主義而獻身!”是加入少先隊時的誓言。我與周圍大部分人一樣,在文革開始的時候,為這場運動的到來感到振奮,希望自己也能像革命前輩那樣積極地投身到這場革命之中去。
在學校裏,和同學們一起,參加各種形式的慶祝活動,敲鑼打鼓,載歌載舞,燃放鞭炮,熱情宣傳“毛澤東思想的偉大勝利”…… 誰也沒有預料到這場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會對自己和家庭以及幾億中國人民產生那麽大的衝擊和影響!
一天放學,看到永樂村門口東一堆西一堆圍著很多人,其中有不少身穿軍便裝,腰索寬皮帶,臂帶“紅衛兵”字樣的年輕人。他們在人群中分發傳單,還像“五.四”運動或抗日戰爭電影裏看到的那樣,跳上高高的講台,手持擴音機義正辭嚴地宣講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對反資防修,防止和平演變的重大意義,他們一邊講一邊帶領在場的群眾高呼革命口號。
我好奇地隨同學擠進人群,聽旁人說,這些是從北京來“扇風點火”傳播革命火種的紅衛兵。
在他們的帶領下,群情激憤的民眾蜂湧而起,將萬航渡路上許多屬於“封、資、修”的商店牌匾統統砸碎,轉而貼上紅紙寫的新店名,三陽泰南北貨食品商店被改為“東陽食品店”,福順鞋帽商店成了“萬裏鞋帽店”,萬航渡路被稱作“東風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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搞不懂為什麽所有新招牌上少個“商”字?回家問當時已上高中的寶寶姐姐,她解釋道:“因為‘商'是萬惡資本的起源。”從小佩服寶寶姐姐,她懂得的事情就是比我多得多!難怪呢,從文革開啟以後的十年,在中國,與“商”有關的各項活動都被視為洪水猛獸,充滿邪惡。
那個時候,誰又能想到,“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洪水猛獸又轉回來了,“自己當老板”經商轉眼成了祖國大地最時髦的追求?
從此,紅衛兵運動風起雲湧,全國各地的大中院校開始建立起各自的紅衛兵組織,連我們小學也準備組建“紅小兵”。這同時,無產階級專政唯成份論開始流行甚廣,工農兵是革命的主力軍,加上文革初期的革命幹部。
我,一個中學教師的女兒,在人前總覺得心裏發虛,灰溜溜,抬不起頭來。那時知識份子屬於被改造的對象,正如毛主席在他的論著裏經常提到的:知識份子是依附在工農身上的皮毛。
隔壁鄰居大毛仗著“自來紅”,在我麵前故意高聲朗讀貼在弄口的對聯:“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並一再重申,“就是好﹗就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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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校裏的小學生們也被“一分為二”,成了“紅五類”和“黑五類”。班裏舉行投票,決定誰有資格參加“紅小兵”。投票前,班主任徐老師宣讀了學校有關建立“紅小兵”組織的決定和資格規定,無非是優先考慮工農兵和革命幹部子女,而對那些“可改造好的子女”則“重在政治表現”。徐老師還重申,隻有半數以上表決通過,才有資格加入紅小兵。
接著,她讓兩個同學幫助記數,而她逐個報出每個同學的名字,大家舉手表決,然後將那些通過半數的姓名記在黑板上。
坐在教室裏的我,心裏發慌,雙手因緊張而變得冰涼,攥緊的拳頭幾乎捏出汗來。
從來,我都是班上學習最好的學生,是原少先隊中隊組織委員,學校的各項活動可以說沒有一項不積極參加,爭強好勝的個性,讓自己每件事都要走在頭裏,我不敢想象自己當不了“紅小兵”的情形。
我注意到,老師這次挑選的兩位幫助計數的同學,一個是我們原少先隊中隊班主席,另一個是學習委員張立娟。數數原來五個中隊委員中,唯有他倆的成份好。
表決開始了,一個接著一個,有的過了半數,名字立刻出現在前麵的黑板上。那些有沒過的,大多平時吊兒郎當,學習特別差或者地主、資本家出身。
我心不在焉,不清楚自己到底舉了多少次手,反正每聽見一個名字就舉手。因為,我太能體會落選的滋味了,不想讓自己手中的一票去影響其他任何同學的“政治前途”。
終於,聽見老師叫自己名字了,那是盼了很久又最怕聽到!我扒在課桌上,低著頭,幾乎貼到了桌麵,“一、二、三……”豎起耳朵緊張地聽他們倆報數的聲音,沒有勇氣抬起頭來看一眼黑板,就差用手把眼睛和耳朵都捂住起來!
當他們數到關鍵的“二十二”,這個“要命的數字”時,停住了!
真是“不出所料!”
苦澀的淚瞬間無聲地滴落在課桌上,為了不讓老師和同學們注意到,我的頭扒得更低了。全班45人,隻有二十二個同學舉手,年幼的我在生活中第一次嚐到了落選的滋味!不敢想象從明天起,當大家都帶著“紅小兵”臂章興高采烈地去參加“革命”,而我又算是什麽?
滿心羞愧,從頭到腳涼透了!
表決還在依次進行著,我的手已無力再舉起,麵前的課桌濕了一大片,除了任意讓淚水無聲地流,還用一個手指沾著桌麵濕漉漉的淚水毫無目的地畫著……
表決完畢,老師向通過半數的同學表示祝賀!最後,問大家還有什麽問題和意見?
鬧轟轟的教室裏立刻安靜了下來,一下子鴉雀無聲。
右手靠牆那個位置傳來一個清脆的聲音,“我有一個意見”,聽聲音,那是中隊學習委員張立娟,隻聽她繼續說,像是憋了很久,“我認為XX應該當選,她不但學習好,還樂於幫助同學,學校的工作搶著幹……”
“對!我也這麽認為,XX應該當選!”我們的班主席也站起來表示支持。
隻覺得一股暖流瞬間湧上胸口,冷卻的心不知該如何恢複正常搏動!
顧不上滿臉淚水,我感激地抬起頭望了望,隻見他倆一臉正義感,站在同學們的中間。
我像是黑夜中行走的旅人,麵對遙遠的地平線突然出的曙光,浮現了一絲渴望!
徐老師,在征求了大家的意見之後,宣布對我再進行一次表決。 “同意XX加入紅小兵的同學請舉手!”,老師的話音剛落,同學們陸續舉起了手,第二次的投票結果是“二十八”,盡管得票率相當微弱,至少超過了半數!
看見自己的名字出現在黑板上,瞬間釋然了。
“我也是紅小兵了!”對當時的我來說,那是多麽崇高的政治榮譽啊!
我不知道該如何感激關鍵時刻為自己站出來說話的同學,是的,這一輩子都不曾忘記!
那時,不用說是同學,甚至我們的班主任,盡管過去幾年對我關愛再三,文革中漸漸變的十分漠然。後來,當有同學告訴她,我那天在第一次落選時哭了,她的反應居然是:“是嗎?我怎麽沒注意到?”
可見,老師心目中已經再沒有我了!
我們班的選舉結果很快傳到了校內,不少人嘲笑我帶的這個“紅小兵”臂章是“哭”來的,對自己“勉強”加入紅小兵這個事實,隻能不置可否。
隨著文化大革命運動的深入,逐漸發展到紅衛兵對“黑五類”和資產階級實行抄家,開批鬥會,掛牌帶高帽子遊街,各處鬧得熱火朝天。開始的時候,我們這些小孩子興奮得很,因為裏弄裏幾個大資本家已經陸續被抄家了。
“剝奪剝奪者的財產就是好!” 從小受無產階級統治下的階級教育,當時的年輕一代毫無疑問地認為地主、資本家個個都是“吸血鬼”,他們的財產是通過榨騙勞動人民血汗而來的不義之財。不是嗎?電影“星星之火”裏麵的童工小珍子,就是被資本家雇用的工頭給踩死的。還有四川大地主劉文彩的“收租院”,壓榨過多少貧苦農民?
那天紅衛兵查抄22號黃家時,我和其他孩子們還懷著興奮心情,爬到他家院牆上觀看,從那裏可以看得更清楚。隻見樓裏燈火通明,紅衛兵翻箱倒櫃,有幾個拿著鏟子和鐵鍬在院子裏挖,生怕他們把重要的東西藏在地裏。紅衛兵將一箱箱貼了封條的箱子和其它物品運走時,居然動用了幾輛解放牌四輪大卡車!黃家的老婆還把鑽石和黃金藏在褲腰帶上......這些都讓機智的紅衛兵給發現了!在紅衛兵挑燈召開黃家批鬥會時,自己口號喊的特別響,義憤填膺,“這些資本家真是壞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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抄完了黃家接著就是水家,顧家......反正裏弄的姓“資”的一個都沒拉下!
可是,萬萬沒料到的是,惡夢很快來臨,隨著父親在學校裏被審查,我家也陷於水深火熱之中了!
黃家遭到洗劫不久,一天晚上,父親回家之後,憂心重重地說今天他在學校被批判了,他讓我們趕快找找家裏有什麽屬於“四舊”的東西,生怕被紅衛兵發現,這就麻煩了。
說找就趕快行動!當我翻開一個日常裝零碎物件的抽屜,一一查看裏麵的東西,一隊帶著“紅衛兵”臂章的學生,為首的還舉著一麵“紅衛兵”組織的隊旗,出現在家門口!
父母親馬上迎上前,一臉坦然的樣子,歡迎紅衛兵小將來家查四舊,然後把家裏所有廚櫃和箱子的鑰匙都找來交給他們。接著,紅衛兵翻箱倒櫃忙開了......父親學校的紅衛兵看上去還算是比較有禮貌,不像抄黃家的紅衛兵那麽凶蠻。事後父親說這些都是他班上的學生。
整個抄家過程中,父親和母親一直盡力協助他們,要什麽,拿什麽,還主動把母親結婚時的陪嫁,家裏僅有的七個小金戒指找出來。說實在的,除此之外,我家根本沒有什麽真正值錢的東西,三年自然災害鬧饑荒時,僅有的幾件值錢物品,都被父親拿去換錢填肚子了!可是,紅衛兵卻不相信這些,一個勁地翻找,一心想找出些什麽有用的罪證。
他們對我家的一架電子管收音機發生了興趣,懷疑父親是否用來收聽敵台廣播?還仔細盤問家裏是否藏了槍支彈藥?為了徹底查找,他們用錘子和鑿子“叮叮咚咚”把緊靠24號的一麵牆砸開,挖了一個大洞,可還是什麽也沒有找到。父親以前教過生物,一隻掛在牆上的蝙蝠標本,紅衛兵也琢磨半天,說是這個圖案有些像美軍飛機上的標記……
這時的我,整個腦袋發僵,身子就象釘子一樣定在那裏,一動不動地站在陽台上,木然地看著屋裏的紅衛兵們來回忙碌。不知道站了多久?可我知道,就在身後,在我家院牆上和對麵的大小窗戶裏,布滿了很多看熱鬧的眼睛,他們正小聲議論並指指點點……我不知道明天該怎樣去麵對裏弄裏的左鄰右舍和學校裏的老師同學?
夜深了,媽媽把我拉到後房陳師傅的屋子裏,商量好讓我與他們暫度一個晚上。我和衣躺在陳師傅家的木床上,耳朵裏卻依然聽著隔壁前房“叮咚叮咚” 的敲打聲,搬運聲,人來人往的走路聲……
這是一個無法讓自己接受的事實:我的父親,一個兢兢業業的中學教師,現在也成革命專政的對象了!
第二天,起風了,“呼呼呼”地刮的很響,滿街法國梧桐枯樹葉被風吹起,卷成一片片,飛飛揚揚,有些落到了陽台上。上海的秋天說變就變,一下子變得透心涼,就象這人和世界一樣。
心情沉重地環顧著房間裏一片狼藉,所有的箱子被貼上了封條,桌椅板凳東歪西倒。一個小台燈的紅色紗罩給撕裂了,牆上砸開一大片,靠窗口的地方有一個洞直通隔壁的朱家,滿地盡是碎磚塊和牆灰……我一言不發地呆在那兒,母親找了一件藍白花長袖襯衫給我穿,讓我不必去上學了,我也實在不想去學校,生怕見到熟悉的老師和同學們。
我試探著從二樓廁所的窗口向外張望,隻見裏弄裏圍了一大群人,議論紛紛正說著什麽。連騎車路過的人們也會停下自行車,象是觀看貼在我家門口的什麽東西,我趕緊把頭縮了回去。
晚上,找了一個倒垃圾的機會,一個人偷偷溜出門,想看看到底是什麽。不看不要緊,看了可真把我震住了!隻見門上,窗上,整整一片牆,貼滿了白紙黑字大字報,其中一個醒目的標題:“反革命美蔣大特務大間諜XXX十大罪狀!”父親的名字用紅筆打著大叉叉。我哪裏還顧得上看一眼具體內容?夾著尾巴趕緊往家裏逃。又羞愧又氣憤,隻是心裏還真不明白,平日裏辛勤教學,克己奉公的父親怎麽一下子變成了美蔣特務?反革命?怎麽有那麽多條罪狀?
小小年紀的我哪裏知道,在無產階級專政的強權時期,紅色恐怖彌漫中的中國大陸,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在北京清華大學念書的哥哥來信了,說他已經加入了紅衛兵,正積極投身這場運動,並要我和媽媽堅定地站在革命群眾和毛主席的革命路線一邊,與父親劃清界線,還說要我做毛主席的好學生。
那是一封充滿革命激情的來信,象是一紙“決裂書” 攤在桌子上,讓我心裏五味陳雜,既激動又充滿矛盾。在我們兄妹二人中,父親一向喜歡他四十多歲才得來的小女兒。曆來喜好文體,興趣廣泛的父親,從我懂事那時起,經常帶我學遊泳,騎車郊遊,觀看各類體育比賽,還有電影舞蹈歌劇等文藝演出……在我的身上花了很多心血,使我至今都保留著父親遺傳給自己的那些文體特質。可是,我很清楚,做毛主席的好學生和親情是兩碼事,我從小被教導隨時準備為革命而獻身,眼下,擺在麵前隻有一個選擇:那就是,當革命需要我站出來的時候,我必須這樣做!
媽媽拉過我的手,神情嚴肅地要我與“反革命”父親劃清界線,還說明了厲害關係,她說,“為了我今後的前途,你再不能叫‘爸爸’了,我們全家都要表明自己的階級立場!”
帶著滿心的疑惑,我小心翼翼地問母親“爸爸真是壞人嗎?”多麽希望與父親同床共枕二十多年的母親能給我一個否定的回答!
“唉,他呀,性情外向,朋友又多,什麽事情都愛搭一腳,我真不清楚到底他參加了哪些組織?”母親歎了口氣,說父親在抗日時期曾在昆明美國空軍機場做地勤工作,就是所謂的“飛虎隊”,也是為抗日做貢獻。原以為隻是一份工作,沒想到,運動來了,父親在坦白交代裏又多出個軍銜“少校技師”……在國民黨統治區替美軍工作,還是少校軍銜,你怎麽辯得清自己不是美蔣特務而是在抗日?最近有個電影“風箏”講的就是那段曆史。
連母親都不清楚父親過去到底做過些什麽,我還有什麽可說的呢?
就是從那刻起,一直到文革後期很長一段時間裏,我一直沒敢開口再叫過“爸爸”。平時在家裏,若和母親說起父親,我們都用第三人稱的“他”……
從那時開始,一切都變得非常變扭。養育了自己十來年的父親怎麽能說不讓叫就不叫呢?
可是,我若堅持革命立場,就必須與父親劃清界線!為此,我隻能盡可能地回避,見了麵低頭不說話或者離得遠遠的,免得彼此都很尷尬。父親在我的眼裏變成了陌生人,還冷冷地觀察他的一舉一動。
在學校裏,沒完沒了地遭遇師生們的無情批鬥,任意打罵不算,回到自己的家還得麵對家人的冷漠,怎不讓父親心灰意冷?他,隻能卷起鋪蓋,搬到樓梯拐角,以前給保姆蘭英住,後來堆雜物的亭子間去睡了。直到1986年我們最後搬離萬航渡路25號這個家,他就一直住在這6平方米不到的小亭子間。
當我再次回憶起文革那段悲慘的往事,依然心如刀絞……止不住地懺悔自己的無知虛妄,淺薄僭越,對父親的無情無義,可是太晚了!
那個瘋狂的造神年代延續了整整十年,階級鬥爭無所不在,整個民族被煽動得失去了理智,諸如此類荒誕的家庭悲劇,何止我們一家?
那年陰曆八月十五,是傳統的中秋節,按慣例,該是一家人團團園園圍在一起吃月餅過中秋佳節的日子。可我家那裏有心情過節?還沒等母親回來,我就早早上床睡覺了,心裏像是受到了第六感覺的鼓動,惴惴不安,擔心父親會出什麽事。媽媽知道我讒月餅,回家時買了幾個。她讓我起身就坐在床上吃,說是吃完了漱漱口再睡。
我剛咬了一口月餅,突然間,隻聽見樓下人聲嘈雜,樓梯被人踩得“咚咚咚咚”直響,還沒等我來得及想一想發生了怎麽事,一群紅衛兵押解著父親衝進了屋,整個樓道裏一下子擠滿了紅衛兵和圍觀的群眾。
抬頭看見父親被押進門的那一刹間,立刻被他那腫脹成紫紅色的臉嚇傻了!
他的臉龐“胖”的讓我幾乎不敢相認!
紅衛兵們將父親團團圍住,把他的頭強行按下,振臂高呼起口號來。激昂的口號聲此起彼伏,穿越夜空,在我們住的25號樓,乃至整個永樂村回蕩……
“打倒反革命特務XXX!”
“XXX不老實就打倒他!”
“誓死捍衛毛主席!”
“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就是好!”
……
這時的我,再也不敢直視這令人心碎的情景了,隻好一頭鑽在被子裏,用被子緊緊地捂住自己的頭。可是,紅衛兵那凶悍的聲音那裏能捂得住?字字句句鑽進耳朵,象刀子一般紮著我的心。
突然,母親的一陣厲聲責罵震破了我的耳膜!我幾乎驚呆了!
躲在被子裏看不見母親的表情,但從那“激昂”的嗓音,我不難想象她是多麽的憤慨。當著廣大人民群眾的麵,她要父親老老實實向紅衛兵低頭認錯,徹底交代自己的“罪行”,否則,“這個家也不要他!就讓紅衛兵把他關進監牢獄去!”
母親亮出嗓子衝著父親這一頓“臭罵”,讓紅衛兵和在場的鄰裏們一時怔住了!
他們見我母親的革命態度如此堅決,一下子放緩了剛進門時的凶狠勁。其中的一人借此高聲說我父親今天在學校裏不肯好好交代,所以受到了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當他們得知我母親也是教師,讓她多做工作,明天讓我父親到學校後老實交代!
鑽在被子裏的我,手腳冰涼,冷汗淋淋。因為害怕,渾身發出控製不住的顫抖,一陣又一陣……
好不容易,挨到紅衛兵們都走光了,母親回身輕輕關上門,緩過口氣對父親說:“我要不這樣凶,立場堅定,你呀!還不知要再挨多少個耳光呢?”
驚魂未定的父親這才回過神來,體會到了老伴的一番苦心,苦澀中興許感到一絲安慰,他喃喃地說:“是啊,沒有你當時衝著我發這麽大通火,把這幫學生給鎮住,他們也不會這麽快就走了!”
母親憔悴臉上布滿了憂愁,深深歎了口氣,“看他們這夥人的凶勁,要不想辦法把他們趕快支走,今晚我們也有可能跟你一同遭殃啊!”
在母親的追問下,父親哭喪著臉訴說起白天的經過。
本來,關“牛棚”,勞動改造,寫檢查,在這些日子裏早已是家常便飯。可今天,幾個平時搗蛋的學生突然闖進“牛棚”故意胡攪蠻纏,無中生有地讓他交代揭發“牛棚”裏關押的其他幾個老師的“罪行”。
“你要不服,他們揚起手就揍,劈劈啪啪一群人圍起來猛打,牙齒也打掉了,根本沒有講理的可能!”父親萬分委屈地說自己一邊挨打,一邊取出“紅寶書”大聲呼喊毛主席語錄:“要文鬥,不要武鬥!”可這些學生沒一個聽的,還是劈頭蓋臉繼續打!
“他們都是紅衛兵嗎?你瞧見他們都帶紅袖章嗎?” 母親似乎對紅衛兵還有好感,因為那天來抄家的十幾個都還比較客氣。
父親說自己被打得稀裏糊塗,哪裏還顧得上查看他們有沒有帶紅袖章?
眼下的問題是明天!明天怎麽辦呢?
“要不明天直接去找軍宣隊吧?把今天發生的情況向他們匯報一下?”母親出了個主意。
看來,這是唯一可行的辦法了!在那個時候,父母親總是相信解放軍是人民的軍隊,相信他們講道理,講政策,能按毛主席的正確路線辦事。
“你老實告訴我,到底參沒參加過國民黨?”抓住這個機會,母親還是想了解更多。
“沒有!我告訴你沒有!怎麽連你都不相信我?”父親不知如何才能獲得母親的信任,隻能指天發誓,“別說是國民黨了,連三青團都沒有加入過!”
自從父親成了“牛鬼蛇神”,他在裏弄裏的一舉一動都要受到監視,特別是節假日不許擅自出門以防止“階級敵人”搞破壞。作為“反革命份子”的後代,我也跟著蒙受了巨大的羞辱。
學校裏,常常有同學在我的座位和課桌上吐吐沫,在我的飯盒裏放死老鼠或死蟑螂。放學回家的路上,一群孩子跟著後麵大喊大叫:“反革命份子XXX!反革命份子XXX!”害得我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敢到學校去,反正當時也沒有課上。
在裏弄裏,又時常看見父親和其他“牛鬼蛇神”們在一起被強迫打掃弄堂,接受勞動改造……一切的一切,讓我處處感到無地自容,在人前羞愧萬分!內心萬般壓抑無處訴,成天躲在屋裏不敢出門。
“這樣的日子不知還有沒有頭?” 我隻能不斷地問蒼天,多麽渴望暝瞑中能有一種神奇的力量來幫助自己,把我從目前的苦難深重中解救出來!
隨著抄家、批鬥、遊街、搞得越來越利害,永樂村裏不時傳來自殺事件,攪得人心慌慌……有一天,隔壁24號三樓楊叔叔半夜喝“敵敵畏”被家人發現了,楊阿姨急急忙忙叫兒子去敲26號沈醫生家的門,因為那時隻有沈醫生家有私人電話。楊叔叔被救護車急送到第六人民醫院,還是沒能搶救過來,身後留下孤兒寡母四人,還落得“畏罪自殺”抵抗無產階級專政的罪名。
那些日子半夜三更,26號門前經常傳來 “咚咚咚”急切的敲門聲和驚慌失措的叫喊聲……
不知是受了驚嚇還是其他原因,沈太太突然心髒病發作,也走了!
鄰裏們雖然難過,可聽他們私底下議論起沈太太的死,居然都覺得她很有“福氣”,說是得心髒病去世,一下子暈過去了,沒有什麽痛苦,比被揭發批鬥要痛快的多。還說前一年去世的沈醫生也有“福氣”,沒有趕上文革,要不?誰能保證他們能不能逃過這場運動?
我這個小孩子,還是頭一次聽到:死亡還帶有“福氣”之說。
可惜啊!沈太太是一個多麽仁慈的基督徒,白白淨淨的臉上永遠帶著微笑,花白頭發梳理得自然服帖,每天下午三點她都要按時向主禱告。一旦她準備潛心禱告時,就把我們幾個在她家玩耍的小孩子暫時關在陽台上,一直到她禱告完了,才放我們進去。好幾次,我們幾個小孩安安靜靜地透過陽台玻璃窗望進去,看她和30號小媽咪雙雙跪在大床前,低著頭,雙手合十,對著正麵牆上那尊耶穌受難十字架,嘴巴裏念念有詞。象她那樣虔承的基督徒,紅衛兵不找麻煩才怪了。
不過,現在有些明白了,我相信一定是她潛心祈禱無所不能的主,將他們夫妻從苦難深重的人間及時帶走,以免遭日後的不測。
相鄰的信義村,一個平時沉默寡言,看上去挺和善的張老先生,不知因為什麽曆史問題,也可能太緊張了,帶了一大瓶“敵敵畏”到附近的中山公園,結果不言而遇……
左鄰右舍不少人相繼自殺了,送葬家人悲哀的啼哭,鄰裏間的竊竊私語,“畏罪自殺”的通告,讓我在領略未亡人痛苦的同時產生了對死亡的恐懼,本來已夠緊張的心情,變得更為神經質了。我止不住地擔心自己的父母受不了運動的衝擊,對生活心灰意冷離我而去,這會讓我孤獨的日子變得更為淒慘。那年,我才剛過十歲,還不懂得如何獨立地去麵對這個浩大的世界和漫長的人生啊!
幾乎每到半夜,我都會突然從噩夢中驚醒,從床上悄悄爬起來,在黑暗中輕手輕腳摸到父親睡覺小房間,屏聲靜息傾聽那熟悉的酣聲,機敏地辨別有無異常?我也會時常翻身坐起,用手去探索睡在身旁母親的鼻息。心裏時刻準備著,一旦有任何緊急情況發生,我就立刻報警,以挽救父母的性命……我不知道這世界上有什麽救世主?在那個紛亂的年代,隻能靠自己單薄的力氣去阻擋任何可能發生在這個家庭的悲劇!
誰又能知道?當時我這些“防備措施”並不是僅僅出於一個孩子的恐懼而毫無根據?文革後期,每當父母談及當初受到的磨難,都不約而同地感歎:“要不是擔心女兒太小,說不定也會走那條路……”
但是,他們這一輩子都無法知道,在那個暗無天日,生不如死的年月裏,他們才十一歲的女兒,每天午夜都會被失去雙親的夢魘所驚醒,然後從床上輕手輕腳爬起來,懷著無比恐懼和擔憂的心情,一個個地去查訪自己的父母是否還健在,以至落下了無法治愈的神經衰弱病根……問蒼天,這是多麽淒慘的人間悲劇啊!
或許是因為上天的憐憫,我的父母終於頑強地熬過了文革,我父親也終於平反昭雪。但是,還有什麽可以補償一個人這麽多年遭受的苦難,和一個家庭遭受的折磨?還有更多無辜的親人們在他們生命的進程中邁向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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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看到具有這種畸形思維的人在城裏上躥下跳,我想到一是真實信息的缺失,二是洗腦要從幼兒抓起,三是有的人需要一個精神牌坊,否則沒著沒落。。
我們胡同除了兩個院子是軍隊背景無大事外,每個院裏都有自殺的,基本都是小有成就的人,有一位還是總理同學。我父母冒著風險把一套古典音樂唱片東藏西藏保存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