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火/時光
公元2014年7月11日晚,7點58分。Highway 280 S 7th 出口。在無數輛擁堵的汽車內射來的目光中,一個身穿黑背心藍牛仔,匡威板鞋,斜挎藏藍色書包的中國女人跳下車衝上人行道,開始不顧一切地狂奔,狂奔在酒色夕陽下,在一個颶風般狂野的呼召裏。
這個女人就是我。4小時前我還在堅持24天來的觀點:這是一場注定與我無緣的演唱會,因為不擅夜間開高速,也不忍由於我的無能要某人和孩子半夜接我回家。3小時前想到,李宗盛此時就在這座城市,站在同一片大地上,呼吸著相同的空氣,此夜後再見不知何夕,莫名感傷。打開海報,“既然青春留不住”的火紅標題旁,斯人正深深邃邃蒼蒼涼涼地凝視你——後麵的一切就都順理成章了:最後一票,最貴一票。某人在開場前40分鍾載我前往,然後和無數同胞堵在高速口,動彈不得。分分秒秒揪心地流逝,7點58分我果斷跳車,一氣狂奔一公裏,跑到哮喘不停肺泡迸裂,終於在演出之前落座。
San Jose State Event Center。略顯簡陋的,昏黃的大廳。忙碌舞動的灰塵在彩色光柱裏獲得了飛揚的生命。躁動而克己的同齡人。幽暗的觀眾席上,幾千顆萬馬奔騰的心。和加州一樣幹涸的精神的地土,熱切渴望暴雨的蒞臨。
由於咳得太過劇烈,我不得不起身去衛生間。歸來時聽到掌聲如雷。燈已盡滅。邊摸索著下台階邊望向舞台,光圈內站著的,正是我聽了二十多年他的歌的老男人—— 耀眼的品紅色襯衫,領口一截雪白T恤,藍牛仔,橘色寬邊眼鏡,腳上一雙淡青色高幫匡威板鞋——極盡所能地鮮明。也許還被時差困擾,也許有些疲憊,他聲音微啞但充滿情意。熱情,幽默,自嘲,隨和——最重要,一種穿越時光而來的厚重,淡然與不羈。
他在反複吟唱“純兒是我的女兒,是上帝給我的恩賜,我親自給你取的名字,希望你平安一世”,聽得我鼻子酸澀。這是1989年的老歌。那時他還年輕,頭發烏黑,星目劍眉。低頭彈唱間神色靦腆,幸福滿溢。相去25載,仍是同一首歌, 歌者已年近花甲,須發斑白。蒼涼的聲音,虔誠的表情,有如祈禱,仿佛人生最後的願,要爭分奪秒訴說。是與年輕時內涵迥異的詮釋。想必在場的為人父母者無不動容,如我。
已過半百的李宗盛自言內心仍是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因而從頭到尾自稱小李。一個故事一首歌。談起“生命中的精靈”,小李淺笑著坦白是寫給Mountainview的一個女孩子,今夜他是回到故事開始的地方。立刻有人高喊:那女孩兒來了沒?!群情激昂。小李隻是孩子般笑笑,不答。如大屏幕上的那行字:終於活到這個歲數,不尷尬。我也微笑,想這數千觀眾中,那曾經的精靈在嗎?如果在,是否也在這一刻緋紅了麵頰?
“接下來的也是——寫給那女孩兒的。”俏皮的關子,坦然的輕笑,激起我心底的羨意。多幸福的女人!年過半百仍能像個公主般,在萬眾麵前被紀念,被緬懷。這正是紫霞仙子所憧憬的榮耀:我的意中人是一位蓋世英雄, 有一天他會身披金甲聖衣、駕著七彩祥雲來娶我。照小李說的,他的歌意在記錄時代的感情。於是這幸運的女子就在歌聲裏有了曆史的分量與光輝。
小李這話的妙處還在於,他用了純正的北京兒化音,尾音頑皮上揚,營造出某種隻有北京話才能流露的親密熨帖,絕非台灣口音的“女孩子”三字所能及。這要歸功於他在北京的長期浸淫。從2004年他遷居北京至今,已有十年。這個結婚兩次,離婚兩次,三個女兒的老男人,年近花甲依然單身,“為王在自己的國度”。他會在夜半給女兒煮spaghetti,看肉末醬在鍋裏咕嘟咕嘟冒泡兒,端一杯紅酒,邊喝邊用木鏟輕輕攪動,烹煮寂寞。寂寞是靈感之母。多少靈光一現就來自那樣的日日夜夜。談到合作過的歌手,他不憚以輕快自嘲的口氣提起林憶蓮,在聽眾大笑時跟著莞爾。是非錯對都已成過往,站在人生的山丘上,他坦然無懼,不尷尬。
也隻有身懷如此的才情,經曆過如此之多,才能在知天命之年寫出《山丘》那樣遼闊的歌吧?那不僅僅是一首歌,更是閱盡滄海後的告白——“望著大河彎彎/終於敢放膽/嘻皮笑臉/麵對人生的難/也許我們從未成熟/還沒能曉得/就快要老了/盡管心裏活著的還是那個年輕人”。
多少人會在這段歌詞前唏噓,如我!
小李確實已不再年輕。滿頭白發,胡子拉碴。甚至,連聲音都已老去。坐在人群中望著他,有如望著已過的青春和愛情。這是見證了無數人流金歲月的才子。即便青春留不住,又何妨?幸而青春留不住,我們才有幸聽到如此深沉的告白,才會把能見到他的每一次都當作最後一次,那般珍重,那般不舍。
有些人,活得如此廣大,自己的靈魂都hold不住自己的身量,要在千千萬萬個別的靈魂中找到棲身之所。如他。
對李宗盛的眷戀,正如眷戀被他歌聲溫暖過的年華,必將一生一世。
07/15/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