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榨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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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送給久未露麵的石榴老師:《追夢人》 & 一個小故事:《人間》

(2020-05-24 17:51:24) 下一個

追夢人 by 時光

 

人間/時光

 

啪!一個酒杯摔到地上,在老丁重濁的歎息聲中碎成幾片。他老伴一言不發地走來,默默蹲下,將碎酒杯一片片撿起。
 
老丁醉眼迷離地瞟了眼老伴,一臉憤懣。你說你,當年為什麽就那……那麽固執,非得嫁給我!你是看準了我是孝……孝子,不敢違拗我媽的意思是吧?四十年就這……這麽過去了,你過得好嗎?嗯?好嗎?
 
她仍一言不發,將碎酒杯扔進垃圾桶。老頭子一醉就這樣,她早習慣了。看看他喝得差不多了,她走進廚房,將早已煨好的酸筍雞皮湯端上來。
 
喝碗湯,解解酒!她柔聲勸。
 
老丁依言端起湯碗,一飲而盡,然後長籲短歎地起身,搖搖晃晃走到沙發前,身子一歪,倒了下去,立時鼾聲大作。
 
她快步走進裏屋,拿條被子給他蓋上。又燒上一壺水,預備他醒來時給他泡杯茶。接著就收拾碗筷。雖說老丁是一個人喝酒,菜卻不少:一碗紅燒肉,一碟豬耳絲,一盤油炸花生米,一碗白菜粉條凍豆腐。老丁喝酒的日子,她從不上桌,做菜的工夫她已東一口西一口填飽了肚子,這會兒就直接往下收。
 
她是個小個子女人,五官平平,眉眼間堆滿溫馴慈悲。因為這,她在六十多歲的年紀反而顯得耐看。她很瘦,不像一般女人,在這個年紀會發福,身量會像扔進黃河的麵包,膨脹一大圈。近來她更是瘦得厲害,兩頰都凹了進去,手上青筋暴起。她收拾完碗筷,走到窗前望望天,隻見天色灰蒙蒙,行將飄雪,就穿上棉襖,圍上頭巾,出門去給老丁買《文匯報》。
 
報亭離家有一站地,她走著過去。賣報的見到她,老遠就招呼:大媽又來買文匯?她慈眉善目地衝他笑笑,說是呀是呀,給我家老頭子買報!
 
賣報的把報紙遞給她,感慨道:您這多年如一日地給大叔買報,大叔有福啊!
 
她聽了,臉上的笑影更深些,深陷的眼窩中泛起光彩,光彩下麵,是一層不易覺察的哀愁。
 
謝謝啦,小夥子!她把報揣在懷裏,迎著風慢慢回家,沿途又買了把芹菜,幾斤橘子,一瓶劍南春。
 
到家時老丁已經醒了,看到她有些訕訕的。
 
醒啦?我給你泡壺茶。這是報紙,這是橘子,果農用拖拉機從鄉下拉來賣的,瞧瞧多鮮!她說著,剝了個橘子遞給他。
 
老丁一聲不吭地接過來,邊吃邊看報。
 
今晚想吃點兒啥?她邊泡茶邊問。
 
今晚我不在家吃。剛老張來電話,說晚上有個老哥們兒聚會,晚飯就跟他們一起了。老丁說著,瞟了眼老伴。
 
哦。她忽然哆嗦一下,晃了晃,用手抵住胃部。
 
你咋了?
 
沒咋。這些天老頭暈,胃疼,可能覺沒睡夠。
 
不行就去看看大夫。老丁漫不經心地說。
 
哪裏就那麽金貴了,吃片止疼藥就得了!她笑。老頭子難得說句知疼知暖的話。
 
電話鈴響了。她接起來喂一聲,立刻滿臉放光。好好,好,媽知道,媽這就出去買菜,給你做一桌你愛吃的!
 
掛了電話她喜不自勝地望向老丁。老幺今晚回來,說要在家呆兩天,你還出門不?
 
哼,這臭小子,一百年不回家,回家就耽誤他爹的事兒。他回他的,我去我的,我們這幫老哥們兒也是一百年聚一遭兒呢!
 
她哦一聲,略感失望,說那我出去買菜啦!
 
你不剛買了麽?
 
那是你愛吃的,現在去買兒子愛吃的!她神采飛揚地說著,興衝衝出了門。外麵已飄起小雪,街道正一點點變成銀色。
 
老丁在寂靜的房間裏默坐了片刻,凝重地起身,走到鏡子前細細端詳自己,滿眼挑剔的神情。雖然早起刮了胡子,現在他又拿起老伴兒新給買的飛利浦刮胡刀,仔仔細細再刮一遍。刮完洗了把臉,又打開衣櫥,翻出一套多年不穿的西裝,換了,在穿衣鏡前左右審視。
 
四十年不見了。他在心裏歎息。她變什麽樣兒了呢?
 
他最後看了眼鏡子,出門。
 
老丁心怦怦跳地走進聚會房間,眼睛飛掠過一群老頭老太。她在哪兒呢?他緊張得手心冒汗。
 
老丁來了!一個老哥們兒喊,同時他看到人群中一位胖老太猛然抬頭望向他。他接住她的目光,使勁兒辨認,那臉上卻找不到分毫往日的痕跡。
 
來來來,快跟娟子打聲招呼!你們都多少年沒見了!——她剛從千裏之外的昆明回來,要在她妹家住上一陣兒呢!
 
胖老太起身望著老丁笑。老丁定睛看她,隻見她耳朵上一對耀眼的金耳環,脖子上一條粗大的金項鏈,項鏈末端是個綠瑩瑩的大翡翠。十根手指戴了三枚金戒指。大紅牡丹圖案的羊絨毛衣。最醒目的,是兩片鮮紅欲滴的嘴唇。
 
怎麽,不認識我了?胖老太張開血盆大口,意味深長地盯著他。嫂子沒來?
 
老丁局促地說,小兒今晚回家,她來不了。
 
多可惜啊,早聽說嫂子是不可多得的賢妻良母,整日兢兢業業伺候老公和孩子,我竟無緣一見!胖老太誇張地歎口氣,坐下接著和人聊天,揚起手腕給人看腕子上的玉鐲。貴得很呢!瞧瞧這水頭兒!我們女人哪,就要舍得給自己花錢,不能光想著老公孩子!我最看不上一輩子圍著老公孩子轉的女人,成天省吃儉用,把別人養得溜光水滑,最後變成黃臉婆還不招男人待見!我這輩子,都是我家老楊圍著我轉,我一輩子沒做過飯,全是老楊做。我才不帶孫子呢,他們自己養!我幹嘛?哎呀,忙著哪!插花啦,按摩啦,搓麻啦,做頭發啦,和老姐們兒喝個茶吃個飯跳個廣場舞啦,忙得很呢!
 
老丁看著,聽著,坐立不安。他忽然後悔過來。如果一輩子不見,或許他心裏還能始終有個念想,雖說苦澀,更多卻是甜蜜,支撐他走過平平淡淡的流年。現在這念想全沒了。眼前這個俗不可耐的胖老太每多說一句話,多做一個動作,在他心裏盤踞了幾十年的思念都像被犛牛反複踐踏,直到碎裂成粉。
 
他想起老伴兒,年輕時她執意要嫁他,就為崇拜他有點兒小文采,時不常在報上發篇小文章,而他母親也執意要她做兒媳,圖她的本分善良。他拗不過母親,和娟子分了手,娶了她。她為他生兒養女,對他百依百順,在他麵前低眉順眼了一輩子,卻從沒得到過他哪怕一星半點兒的愛情。他怨她,赤裸裸地輕看她,對她呼來喝去,視她一切付出為理所當然。她卻從無怨言。他想起她目光中清清淺淺的委屈和幾十年如一日的溫柔,猛然醒悟。
 
對不起哈,兒子今晚回來,待不了兩天又得回市裏了,我就不跟大夥兒一起吃飯了,先走一步!
 
他說著就轉身,匆匆出門。門外雪正大,天地間一片白。他沒叫車,一步步走回家。北風呼嘯,天寒地凍,他卻感到渾身熱流湧動。忽見路邊攤上鮮紅的凍柿子,想起她愛吃,就停下來,稱了幾斤。
 
他提著柿子回家。幾十年了,這還是他頭一遭給她買水果。他從沒在意過她,也從沒送過她什麽東西。多年來隻有她不斷在給他購置東西,把他打扮得人模狗樣,她自己卻一直儉省,沒買過任何象樣衣服和首飾。僅有的幾件首飾都是孩子們孝順的,她也從來不戴,都鎖在抽屜裏,說給孫子們留著。剛好路過一家百貨店,他駐足片刻,不由自主地走進去,挑了個鑲紅寶石的金戒指,揣在懷裏回家。
 
他想象開門見到她的情景。她看到柿子和戒指會有什麽反應呢?一定會很激動吧?想想真是心酸。在一起四十年了,最好的日子裏他卻從未珍重過她,愛惜過她。從現在起他要好好待她,好好彌補這一輩子的虧欠。
 
他站在自家門前,竟微微緊張。敲門沒人應,他就掏出鑰匙打開門。眼前一團漆黑。他拉開燈,白熾燈忽明忽暗跳了幾下,終於穩定了,將瑩白的光灑滿全屋。
 
秀琴!他喊,還是沒人應。他的喊聲在寂靜的房間裏發出不安的回響。她不在,家裏冷鍋冷灶,一片冷清。他下意識地看看壁鍾,這麽久了,她怎麽還沒回來?忽然有種不詳的預感,他的血一陣陣衝向腦門。他搓著手滿屋轉,一籌莫展。她沒有手機,總是說,一個家庭婦女沒必要配手機,浪費那份兒錢。他也從沒擔心過她,從沒設想過今天這種情形,進了門會見不到她,也不知道她在哪。幾十年來,每天這個點兒回家,她都正在廚房裏忙活,桌上是已經燒好的飯菜。他會大剌剌坐下來吃飯,吃完嘴一抹,就坐到沙發上看報,喝茶。在他心裏她就像家裏那隻老衣櫃一樣可靠,永遠在那兒,永不缺席。但是現在她竟不知在哪兒。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他腦子裏開始嗡嗡作響,全身血脈賁張,仿佛隨時會爆炸。前塵往事紛至遝來,他心中滿是焦慮和愧疚。
 
鎖眼裏有鑰匙轉動的聲音。門開了,老丁遽然回身,門口赫然站著老伴兒。
 
咦!兩個人同時說。
 
你怎麽回來了?一個說。
 
你怎麽才回來?另一個說。
 
她關上門,把菜提進廚房,輕描淡寫地解釋道,剛剛在路上暈倒了,被一個好心小夥兒送到了醫院,醫生給查了下,說是貧血,沒有大礙,就趕緊打車回來給兒子燒飯…...
 
平生第一次,他憐惜地注視著這個女人,好像第一次見到她。她被他看得不自在,邊收拾菜邊問,你咋沒吃飯就回來了?
 
他沒說話,走過去,把柿子遞給她,又從懷裏摸出那枚金戒指。喏,給你的!
 
她驚訝極了,忙把手往圍裙上搓了又搓,才小心翼翼接過。這是為啥?今兒是個什麽日子嗎?
 
沒啥,他臉微微發熱。就是路過,趕上商店打折,想著這輩子也沒給你買過首飾,就隨手買了件。
 
她望著他,眼裏慢慢蓄滿笑意,似乎明白了什麽。
 
好啦,快去那邊歇著吧!兒子馬上回來了,我好好炒幾個菜,你們爺兒倆一起喝幾盅!
 
他依言坐下,打開電視,放到曲藝台。在乒乒乓乓的梆子聲裏,咿咿呀呀的京劇聲裏,他聽到呲呲啦啦的炒菜聲,叮叮當當的鏟子撞擊鐵鍋聲,呼呼的抽油煙聲。窗外雪花飛舞,北風肆虐,卻一絲寒氣也進不來。家裏溫暖如春。
 
老丁愜意地向沙發深處陷了陷,感到人生前所未有地幸福和圓滿,很多好日子正在前麵,呼嘯而來。
 
她在廚房炒菜,瘦削的麵頰上淚光閃閃。在她衣袋裏有張診斷書,上麵力透紙背地寫著:胃癌晚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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