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榨時光

我思。我寫。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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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別的時刻

(2019-07-05 09:04:31) 下一個

 

 

在北京的最後一天,終於下雨了。

 

盤腿坐在床上,默默望著窗外,感受這混著植物和泥土芬芳的清涼時光。這一刻,時間仿佛靜止了,像一條無始無終的直線,標記著我曾經的生,未來的死,朝無限遠的兩端綿延。雨似銀鏈,穿過這直線垂落下來,打在兩樓間高高低低的植被上,依不同高度和硬度,發出不同音階的聲響。有的清脆,有的沉悶,最切近而重濁的,來自樓下人家的橘色窗簷。啪嗒,啪嗒,是時間的心跳,又像殘荷上的清音,是雨樂的鼓點,一聲一聲,節奏準確。雨聲中不時閃過汽車喇叭聲,由遠而近再由近而遠的車輪聲。還有一種聲音,模模糊糊,若有若無,卻充滿張力,仿佛風吹草低處,露出來的豹子雄渾的背脊,或青春年少時,胸腔裏一團悶燒的愛情,蓄勢待發,隨時響徹天地。

 

雨大起來,仿佛交響樂的高潮部分,鼓樂齊鳴,排山倒海。又像某種意誌,決絕堅定,所向披靡。是美語中的“貓和狗”,伴著威嚴的雷鳴,以巨大的壓強打向人間,濺起無數響亮的劈啪聲。忽而又小了,世界像退了潮的海灘,貝殼,沙礫,再次裸露。蟬聲大作,硬如鋼鐵。一隻麻雀倏然飛掠。

 

對麵樓房已經舊了。房簷斑駁,現出水鄉白牆上的青灰色汙漬。防盜窗大都鏽跡斑斑。一格格鐵柵欄後麵,一盆盆綠植生機盎然。玻璃窗上,舊年的紅窗花褪了色,缺了角。窗簾們慵懶地拉開著,形成一個個風情萬種的框架。框架裏掛著T恤,內衣。斜對過陽台上,上次回來見到的老大爺依舊光著膀子,探出身來,悠閑自在地抽著煙。恍惚中,仿佛依然是前年今日,我從未離開,也從未歸來。

 

這是間小小的臥室,小到,放了張兩米見方的大床後,空間就所剩無幾。可以說,一進門我就上了床。床很硬,但硬得舒適。床墊是棕櫚葉做的。拉開側邊拉鎖,可以看到壓得實實的,密密匝匝的棕櫚葉。躺上去,從身體,到靈魂,都得到結實可呼吸的支撐,來於自然。

 

我就坐在這硬硬的大床上,麵對北方粗獷的大雨,以靜坐的姿態,寫下些臨別感言。

 

明天下午,我就要飛回加州了。二十一天的假日,從舊金山到上海,到烏鎮,到蘇州,到杭州,到北京,對他們爺仨來說,再加上陝西,就這樣,不知不覺,走到了終點。

 

我把母親的房子徹底收拾了下。扔掉了角角落落裏很多沒用的東西。把有用而深藏在各種袋子裏的東西掏出來,整整齊齊碼在桌子上。聽著水木年華的《青春再見》,收拾行李,打包,心情淡然。

 

如果不出意外,再回來是兩年後了。兩年後,婆婆八十大壽,我也會去西安祝壽。這一次因為獨自留下來陪家人,我得以擁有整整一周的自由時光,在北京呆了三天兩夜,都住在大學時代的同宿舍大姐家。大姐是個資深大律師,時間寶貴,卻專門花了一整天時間陪我回北大,舊地重遊,午後去北海劃船。次日在中國美術館見另一位老同學,一起參觀了胡同博物館。午後又和大姐在紫竹院碰頭,繼續邊走,邊聊天。最後一天和一位編輯前輩逛頤和園,整整五個鍾頭,繞行了整個昆明湖,爬了佛香閣,很晚才坐地鐵回到大姐家,取我的電腦包,再回家。進門先是渴得拚命吃水果,邊吃,邊和大姐接著聊,直到天色將晚。大姐冒著熱浪送我去地鐵站。那幾天,每一天她都在送我,像送一個小孩子上學,不厭其煩地提醒我在哪裏轉車,出哪個口,唯恐我會走失。這一次,她一直把我送進地鐵站裏,刷卡進去,陪我等地鐵到來。車進站時,我們掏出手機,抱著肩膀,頭碰頭拍了張合影。然後擁抱,各自淚流滿麵。保重啊,大姐!我拍她的肩。她也拍拍我,說豔兒,你也是!我提著她給我帶的大包小裹上了車,回頭,她優雅地站在車門外,眼圈紅紅,微笑地望著我。我為她拍了張照片。當放大照片仔細看,我看到她滿臉的不舍,憐惜,純真,慈愛,一種母性的光輝照亮了她的麵龐。那一刻,我再次淚流滿麵。

 

我想起在紫竹院,她繪聲繪色描述的我當年的樣子:在昌平園200號,我和小朱在荒園裏抓了隻刺蝟,我捧著刺蝟,興高采烈地端到她眼前,喊著,大姐,你看!她卻嚇得尖叫起來。然後,我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躲進對門宿舍,半天不敢“回家”。到了該睡覺的時候,才被她喊回“家”。我竟全不記得了。大姐說,我曾送她一件紅色羽絨服,還常把家裏帶的好吃的分給她吃,讓她特別感動,我也全不記得了。大姐記憶中的這些我,已經在我的記憶中死掉了,而二十年過去,它們依然活在大姐心中。從這個意義上講,大姐是我青春的見證人,生命的記錄人。我生命的一部分絕版,還珍藏在她的生命裏。這是我和她之間特別的紐帶。

 

還有陪我走過四年青春歲月,又特特帶我走過十裏鋃鐺的小朱。二十年過去,她並不見老,還是那麽珠圓玉潤,皮膚白皙,連條皺紋都不見。也還是那麽樸素,率真。時間並沒有在我們之間形成溝壑,相反,因為精神世界的殊途同歸,我們有比二十年前更深刻的親厚,和默契。

 

還有老家,我出生和成長的地方。那青山,那綠水,那熟悉的山路,那像母親般朝我張開雙臂的山野的風。綿亙在群山之巔的,沒有一個人,也沒有護欄的野長城。活到四張,才第一次走到的黑龍真潭......

 

這些,在未來日子裏,我都會認真講述。

 

但是我前所未有地平靜,淡然。不同以往,這一次,我沒有任何傷感,沒有任何悲戚。我甚至淡淡向往歸去的日子,那些安靜,簡單,周而複始,獨自支撐的年華,在無依無靠的大地上,雙手勞動,慰籍靈魂。

 

與輕飄飄的時光比,我更樂於承受生活之重,之苦澀,之無助,之孤單。

 

經曆了太多悲歡離合,我終於有能量,看淡離合悲歡。

 

顧城說,命運不是風,來回吹。命運是大地,走到哪,你都在命運中。

 

走到哪,你都在命運中。所以,告別的時刻,何必兒女情長,悲悲切切。

 

心中有愛,任何時候,我都可以披星戴月地歸來。

 

 

2019.7.4 於北京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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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2)
評論
qun0 回複 悄悄話 好像有一絲對人生悲涼和無奈的感覺。
雪中梅 回複 悄悄話 平安是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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