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枝子,我扔了一整個冬天,現在隻剩最後幾根,我倒有點兒舍不得了。
它們都是已過的冬天裏,Garaldo幫我剪下來的,都有拇指粗,末梢掛滿幹枯的種子,是來自前院的三棵紫薇。這三棵樹花了那墨西哥壯漢兩個鍾頭。照例,他老婆也來幫忙。他站在梯子上揮著大剪刀剪,她就在樹下,默默將一根根枝子折斷。當垃圾桶滿得不能再滿時,她就一抱抱地,將它們送到我家和東鄰接壤處的空地上,堆出一座小山。
這座小山,北靠我家樹牆,西挨我家花叢,東接鄰家灌木,南麵社區馬路。更確切點兒說,它跟樹牆間還有一株小橙子,是前年種的,打從種下起就病歪歪,隻開了幾朵花,結了一枚果,個兒不大,硬梆梆,入冬時摘了,切開一看,果肉鮮紅水靈,味道甘甜清冽,從此便如獲至寶,過期牛奶都喂給它。不知不覺,它的葉子就油綠了,小媳婦般縮在樹枝山腳下,一半身處暗影,一半擎著冬陽。到如今,枝子快清完了,陽光得以一馬平川地照在它身上,讓它開了不少香噴噴的白花,花兒謝了,又結出碧綠碧綠,翡翠珠般的小橙子。
言歸正傳。因為枯枝太多,每周又隻能倒一桶,所以隻能一點點扔。每周二午後,我戴著手套,將枝子一根根撅折,盡量密實地碼在桶裏。當樹枝再也碼不進去時,就抓起一捧捧枯葉,塞進樹枝的縫隙。我喜歡雨後幹這事。那時樹枝是濕漉漉的,葉子和木屑、泥土混在一起,裏麵藏著各種小蟲,泛著銀白的水光,在我的注目下慌忙奔逃。與此同時,大地濃烈的、近乎荷爾蒙的氣息悠悠升起。沒有風。沒有路人。隻有被雨水洗過的,藍得透明的天空,一朵朵白雲在漂移,就像思緒緩緩飄過腦際。
讓我想起童年。小時候,在故鄉,奶奶家的院子裏,牆根下,也是這樣一垛垛的柴禾。大都是鬆枝,也有荊條,顏色粗細都像極了紫薇枝。每天就靠它們燒飯,暖炕。固體進到爐灶,化作一抔灰燼,青煙幾縷。所以,我喜歡這樹枝山,它讓我感到親切。隻可惜家中沒灶膛,也不燒壁爐,否則就留下了,慢慢燒,慢慢聞那久違的煙火味道。
當我扔樹枝時,我不時看看那三株紫薇。它們在冬天裏被剃了頭,隻剩下粗硬的主幹,春天來了,綠芽正從樹幹上一簇簇冒出來,帶著點兒嬌豔的粉,像少女臉上的紅暈。很快又將是蓬蓬鬆鬆的一大團綠雲,在盛夏裏爆出圓滾滾的粉色花球來,一直伸到路上,過路行人眼前,行人將不得不用手撥開。而女兒會騎著車,不管不顧衝過去,粘一頭粉花,隨發絲在風中飄擺。
紫薇跟前的小杏樹也長大了,姿勢怪怪的,像被西風吹著,整個身子朝東傾斜,有點兒像黃山迎客鬆。入春以來,先是杏花煙雨,而後是花褪殘紅青杏小,如今是綠葉成蔭子滿枝,滿樹累累垂垂的青杏蛋,個個碧綠,結實,飽滿。在美國,我幾乎從不買超市裏的杏兒,因為又酸又硬,非常難吃。我猜是為了避免腐爛,杏子沒熟就摘了下來。而自家的杏兒可以在樹上掛到熟透,隨風自落,個個金黃,綿軟,又香又甜。
車道旁的兩株棗樹也發芽了,滿樹油亮油亮的嫩葉。不久後就會開鵝黃小花,結米粒大小的棗子。棗子會見風長,吹氣一樣長大,秋風起時,會像醉了,滿臉泛起紅暈。這紅暈是甜蜜的記號,隻要有一星半點兒,就可以放心大膽地摘來吃,管保沁心甜。棗子的品種是Jujube,但有意思的是,其中一棵的根部又分出很大一杈,結的卻是我童年時代,故鄉漫山遍野都生著的那種野酸棗兒。我不去采,它們就一直掛在枝子上,在陽光裏曬成酸棗幹。
這是一個澎湃的季節。檸檬沒完沒了地開花,結果。青檸通體碧綠,不斷拔節。小富士羞答答開出第一簇白花。大黃脆已青蘋果滿枝。紅紅的石榴花開始綴滿枝頭。小梨樹有如少女,默默地,羞怯地,在不易發現的葉子底下捧出一簇簇碧玉般的小梨。而古老的日本鬆在院子東北角默然聳立,吹春日的風,淋冬日的雨,曬夏日的暖陽,望秋日的天際。鬆鼠在它身上躥上躥下,鳥雀在它枝椏間清啼。北鄰有大樹,長在柵欄後,
我不是個好農婦。在我手裏,死過一棵橙子,一棵亞洲梨,很多蔬菜苗,包括茄子,青椒。但我無心插柳栽下的四把韭菜,自從種下,就一直活著。哪怕夏天裏,被西紅柿巨大的濃蔭覆蓋得不見天日,麵黃肌瘦,一旦冬天到來,西紅柿秧子枯萎了,拔掉了,就又開始奮力生長,讓我得以夜雨剪春韭,或在清冷的早晨,冰箱彈盡糧絕時,去後院剪一把韭菜,做一盤香噴噴的韭菜雞蛋餅。
就在這個大風的清晨,我在花圃裏種下三棵西紅柿苗,澆了水,又插上嶄新的天藍色鐵架。這是迄今為止,我唯一種得好的蔬菜,也是性價比最高的蔬菜。兩個月後,它們就將沒完沒了地結果子,紅紅的,圓圓的,供我做純正的糖拌西紅柿,或番茄雞蛋麵。
這些天,一直在讀《獵人筆記》。一直在沉浸進去,沉浸在那安恬靜謐,與世隔絕的自然風光裏,就像沉浸在我小小的一畝田三分地。在這文字和現實的雙重清靜裏,我的心得到終極的安頓,和休憩。
當晴暖的夏夜來臨,我會常在院中枯坐,對著星空發呆。天很高,很藍,綴滿白亮亮的星星,又靜謐,又清涼。蛐蛐們在花叢中不歇氣地唱,輕輕按摩耳鼓,正如頭上那不歇氣的星光,輕輕按摩靈魂。四下都是植物,高的,矮的,胖的,瘦的,構成一幅叢林般的,黑魆魆的剪影,從這剪影中不時傳來一聲鳥兒的夢囈,一縷花香,草葉香,幾聲晚睡的狗的遠遠的叫聲。此外就是靜寂,無邊的靜寂。偶有車輪碾碎這寂靜,也很快恢複原狀,是一塊平展展的,靜的幕布。靈魂就倚在這幕布上,恬靜地自失,仿佛穿越茫茫時空,回到了童年,回到了故鄉,回到了生命開始的地方。仿佛對麵不遠處就是山,山上覆滿墨綠的鬆林,靜夜裏,鬆濤陣陣,夾雜著杜鵑啼血的叫聲,一聲聲敲打心房。那裏有數不清的小獸在活動:獐子,刺蝟,狐狸,貓頭鷹……蘑菇悄然生長,鬆果悄然墜落,無數昆蟲在沸騰,啜飲最後的愛情之漿。星空下的山坡上有幾座土墳,圓錐形,渾身披滿白月光。井水裏映著三五顆星星,鐮刀形月亮,在六足的水黽身下微微起皺……
恍惚中我會以為,我從未離開過故鄉。
順便說一聲,圖片好漂亮!:))周末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