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榨時光
我思。我寫。我在。
很多年前，本地發生過這樣一個悲劇：一位豆蔻年華的少女坐男友的車，在限速25邁的路段開到50邁，致車子失控，撞上路邊的水泥電線杆。電線杆倒了，砸在車頭上，將女孩的雙腿砸斷。女孩被送到急救室時，血液幾已流光，全身換血。再後來，雙腿從根部截肢，從此終生坐在輪椅上。
因為種種機緣，我去女孩家探望過。女孩白皙，溫婉，縱然承受著極大的痛苦，仍用平靜的目光注視我，麵帶純真的笑顏。她媽媽對我說了這樣一段話：
那幾天，當醫生的診斷書下來，要我們先後在兩腿截肢的文件上簽字，我和我老公每天就呆呆坐在病房外，看一雙雙腿從麵前走來走去，覺得那麽地親切，而我們女兒的腿再也回不來了……
這段話，時隔多年仍音猶在耳，讓我悸動如初。
它讓我想起至尊寶的話：曾經有一份真誠的愛情擺在我的麵前，可是我沒有珍惜，等到失去的時候，我才感到追悔莫及，人生最痛苦的事，莫過於此。這句話中的“愛情”二字，可以置換成任何東西，包括腿。
當我們擁有健全的雙腿，當奔跑尋常如呼吸，我們對它就不會特別在意。我們會主動關心眼睛，因為如果不能看見，將不啻世界末日。我們會關心內髒，因為大多絕症都與它們有關。我們會為腸胃喝溫水，吃青菜，少吃肉。我們會為肝髒少動怒。從人生某個年齡段開始，我們的上半身零件會常掛我們心頭。
而腿不在其列。在一般人心裏，腿不會長腫瘤，不會得絕症，所以就像家裏那個最省心的孩子，也最容易被忽視。
所以你一直沒能懂得，腿，其實是你最親密的知己。
你想去哪兒，是它不辭勞苦，帶你到目的地。你爬山，徒步，是它在承受重軛。你踢足球，是它讓參與成為可能。你的靜坐之樂，是拜它所賜。當你滿心痛苦，是它帶著你一圈圈在跑道上飛奔，釋放所有的負能量。它隨時隨地待命，成全你的一切意願，陪你走遍四野。
我比大多數人都更懂得腿的寶貴，是因為，我沒有一雙健全的腿。
曾經，我的腿很好，結實，矯健，能跑能跳。我的童年是在老家渡過的，那是個青山綠水的小山村，奶奶家就像嬰兒，棲息在青山的懷抱。狗吠深巷裏，雞鳴桑樹顛，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就是故鄉的寫照。每天我都會漫山遍野地跑，春天往杏花深處鑽，夏天往水庫邊上跑，秋天去深山裏撿栗子，冬天到冰封的山坳裏打出溜。吃得很差，穿得很差，笑容卻像野生的檳子，燦爛得豪華。
所以，我的腿曾經很好，好得像隻小鹿，短跑無人能及，直到小學二年級。然後就迎來了它的噩運。某個初夏黃昏，我那身為軍人的老爹帶著我們，和戰友一家去海邊玩。好好的沙灘不去，偏去了暗礁叢生的海域。我歡呼一聲衝進海裏，馬上悲劇：右腳踩上一塊尖銳的礁石，劃出長長的口子，疼得站不住，膝蓋一軟，跪在礁石上，立刻被礁石刺穿皮膚層，脂肪層，直達半月板。我慘叫一聲倒在海裏，覺得意識模糊，離死不遠時，我爹一把把我撈出海麵。後來的情況是，我被獨自扔在麵包車裏，頭發濕漉漉，糾結成綹，渾身沙子，咬著牙篩著糠，抱著用破布包紮好的血淋淋的膝蓋，哭喪著臉看別人在海邊踏浪。他們盡興了，才帶我返回軍營，奔衛生所，清理，打麻藥，用巨大的針穿了粗線，將我膝上的傷口縫合起來。後來，我的右膝就留下一條月牙形傷疤。
從此，每逢陰雨天，苦寒日，我的右膝就會隱隱作痛。有一年，痛得厲害，幾乎一步一騰挪，不能有任何負重，連一本書都不行。我就去理療師處理療，他為我診斷，說大腿兩側肌肉不均衡，一邊鬆，一邊緊，於是用震動儀為我疏鬆肌肉。持續了兩個月，才能正常走路。
我是徒步和跑步狂人。一年四季，天氣好時，幾乎每周日都去山間徒步，一走幾個鍾頭。每周還有兩到三次，在跑步機上狂奔35分鍾。這對我的右腿來說是個不小的壓力，常常跑完就開始疼，需要吃Movefree，然後一連幾天不能運動。等啊等，好容易感到痛感緩和，可以承受跑步的強度了，立刻直奔健身房，繼續奔跑，感受腿部血管的膨脹，擴張，一根根翕動，仿佛生命的第二個心髒，和心一起飛揚。
旁邊的人或許很難理解，這個女人，何以在跑步時快樂得如同向日葵。那是因為，他們不知道，我沒有健康的雙腿，跑步對我來說是多麽奢侈的事！不能跑步的日子，都是牢籠，能跑步的時光，都是天堂。當我感到全身血液暢通無阻地奔流，當我的腿像年輕時一樣，堅定而狂野地奔跑在大地上，我仿佛回到了高中時代，那些在北風呼嘯的冬夜，暫時放下高考習題，迎著漫天風沙，在星空下邊跑邊放歌的日子。我會感到暫時的青春附體，仿佛生命還可以如花綻放，有無限的可能，在前方。
也因為殘缺的緣故，我比一般人更能理解《阿凡達》的意境。為什麽去潘多拉執行任務的男主角最終會選擇留在那裏，和當地的納美族姑娘相愛，住雨林，騎翼龍，與飛禽猛獸共生，甚至，與人類為敵。那是因為，在地球上，他雙腿癱瘓，永遠受限於輪椅，而在潘多拉，他有了夢幻般靈巧有力的雙腿，可以自由自在奔跑，如同精靈，上天入地。解放的身體帶來解放的靈魂。一朝自由，就永遠自由。他再無法回到地球，回到輪椅上去。
這也是為什麽，我從不抱怨命運，為什麽要讓我的膝蓋受傷，導致我終生無法自由奔跑，總要像一貧如洗的人一樣，謹小慎微地花著口袋裏僅有的小錢。雖然，我還會在很多時刻黯然神傷，感到生命被右腿囚禁，很多事隻能無奈遙望；雖然，我還會做很多夢，在夢裏我有了無比矯健的雙腿，可以和阿凡達一樣，馳騁於叢林和曠野；雖然，也許在多年以後，我將和很多老年人一樣，需要拄拐杖——我還是越來越感恩，感恩這命運饋贈的貧乏。因為貧乏，我得以懂得擁有的珍貴，得以以生命，以靈魂去感受跑步之美。越來越感到，人生在世，貧乏即富足，殘缺即完美。我在疼痛中深刻領悟到雙腿的寶貴，和奔跑帶來的波瀾壯闊的歡愉。而這些，大多有著健全雙腿的人們，終生不會了解。
多少人有著無比健康的雙腿，卻不愛走，不愛跑，不愛動，在我看來，真不啻暴殄天物，荒廢上蒼的饋贈。人之老，是從腿開始。當你感到腿部僵硬，有了沉重，遲滯，老氣橫秋之感，你就該警鍾長鳴，適當快走，徒步，奔跑，做腿部拉伸，保持腿部肌肉的強壯和彈性，以能感到絲絲縷縷的血脈奔流為準。
我這樣殘缺的雙腿可以，你更可以。珍愛雙腿，不要等到來不及！
（年少時特別喜歡的一首老歌，歌詞網上都搜不到，是存在我記憶深處的東西。多年來一直在唱，邊走邊唱，邊跑邊唱。這是在我記憶裏，關於奔跑的，意境最美的歌。）
晨風吹，路邊白楊輕唱，湖邊柳絲輕搖
晨風吹，路邊白楊輕唱，湖邊柳絲輕搖
追著風兒丟掉那悲傷，向著那晨風跑
心中燃燒著愛情的火苗，愛情的火苗
身後留下行行腳印，身邊閃過紅花綠草
有你陪伴我就歡欣，哪怕道路坎坷不會摔倒
向著那晨風飛跑，追著那晨風飛跑
你給我力量，你給我力量，給我幸福和歡笑
“。。。可是我沒有珍惜，等到失去的時候，我才感到追悔莫及。。。”很有同感。
喜歡你貼的圖和這首山口百惠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