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Roly
七歲的女兒從後院抓來一隻潮蟲,宣稱是她的寵物。
這個寵物,在我看來是慘絕人寰地醜:渾身一節節黑色鱗甲,頭上兩根須,肚皮上一堆腳,動輒縮成個球。別說實物,看照片都膈應。
它叫Roly Poly,你可以喊它RP。女兒把那醜家夥放在一隻手的掌心,另一隻手愛憐地撫摸。
我感覺就算穿越到二十年後,麵對這麽醜的一個女婿,我也不能感到更驚悚。
RP不是個好名字,我強忍惡心建議。聽起來像RIP。
那就叫它Roly好了!她繼續撫摸,笑嘻嘻。
我忍無可忍。可是它太醜了,而且髒死了,你能不能不拿它當寵物?
它不醜,也不髒,我就要它做寵物!
說著,她給我看Roly的窩。她為它準備了一個天藍色塑料盒,裏麵有個lego做的小床,床上鋪了張餐巾紙做的被子,又有一個lego盒子,裏麵裝了土,是它的遊樂場。盒子上一朵新摘的白花,據她說,是Roly的遮陽傘。她甚至為它準備了水和一大塊橙子,那醜家夥在橙子上爬來爬去。我看了沒一會兒,就懂得了“辣眼睛”的含義。
蟲子都喜歡Nature,懂嗎?你這樣把它圈在家裏,它會憂鬱死的!
女兒一聽,立刻把Roly端出去,放在後院桌子上。
那裏陽光太烈了,它會被曬死的哦?
不會的,我給它添了一些shade!
我歎息。
二、寵物之爭
孩子們對狗的渴望,由來已久,某人也跟著攛掇,卻都在我這兒敗下陣來。
為什麽不能養狗?女兒抗議。
我就羅列了很多理由:養狗,家裏會有狗味。媽媽每天要遛狗,變成狗奴。旅行不方便,每次都要把狗寄放出去,很貴也很不忍心。狗會生病,需要帶去看獸醫,媽媽養你們兩個就已四腳朝天,再伺候狗,很快變老太婆。另外,萬一狗把人咬了,我們會吃不了兜著走……
這些都不能說服她,隻能獨辟蹊徑。
你知道嗎,狗愛吃屎。
呦——
在農村,那種窩棚式露天廁所,你在茅坑上拉,狗就舔著嘴巴在一邊看,等著待會兒大吃。
呦——
所以呢,如果養狗,它很可能會吃屎。吃完用舌頭舔你的手,你的臉,你的嘴。
喲——呲牙。
而且,狗會拆家。給她找出一個以前存的二哈拆家視頻,視頻裏的漂亮哈士奇在主人無可奈何的遠程監視下,將家裏的布藝沙發咬得七零八落,成為一堆破布。
看見沒?我們不在時,狗狗可能會把家拆了。把你最喜歡的獨角馬咬成碎片。還有你的書和作業本。媽媽就又要花錢給你買,然後沒錢送你上大學。
那養貓好不好?女兒改弦易轍。
貓嘛,也不好。我慢條斯理地說。會到處亂跑,就像我們家前後院經常出現的那些貓一樣。你也不知它身上招了什麽細菌回來,就往床上跳。而且,貓拉完臭,會用舌頭舔屁屁……
呦——
舔完把屁屁坐你枕頭上……
女兒偃旗息鼓。
那鳥呢?
到處飛,到處拉,好像天女散花。
魚呢?
以前不是養過兩條?三天就被你們喂死了……而且,魚拉出的臭臭像方便麵,你們看了就吃不下方便麵了……
兔子?
幹媽家的兔子,生前不是在我們家寄養過好幾次?也不叫也不讓人抱,每天拉一堆糞球……
女兒再不喊養貓養狗。然後蔫不出溜,弄了隻潮蟲當寵物。
三、我為什麽不養寵物
人生在世,哀莫哀過生離,痛莫痛過死別。隻要讓一個生命進入你的心,成為你生命的一部分,快樂的同時,也就要隨時準備承受生離死別的痛苦。愛得越深,痛就越深。曾經多少歡樂,也難填失喪的溝壑。除非你不曾深愛過。
我痛不起,所以愛不起。
養寵物,不管是什麽,大概率事件都是你要見證它生老病死的一生,為它送終。想到最後的訣別,我會在最初的最初就望而卻步。我乃深情之人,我會用生命去愛那個進入我生命的生命,我不能決定孩子的到來,但至少,我可以決定貓狗的到來。
因為深情,所以無情。
四、曾經滄海,我生命中的那些貓
了解我的人都知道,我喜歡貓,非常非常喜歡。我從小到大的外號都跟貓有關。我可以惟妙惟肖地學貓叫,逼真到,在人大附高中自習室,我在黃昏時分,在泡桐掩映的二樓,一隻從樓下路過的小白貓聽了我的叫聲,以為同類,抬腳就往樓裏走。
我跟貓,有著莫名的不解之緣。
定居日本時,我住的公寓附近,有隻貓。每次出門買菜都遇見她,搖頭擺尾跟著我跑,在花叢中時隱時現。她還會蹲在我必經之路的花園矮牆上,雕塑一般,圓滾滾坐著,眯眼看我走來,裝作滿不在乎。我每次都會過去,一下下摸它,給它撓下巴頦兒。她就仰起頭,很受用地閉上眼睛。我跟她說再見時,她會迅速睜開眼,從牆上跳下,陪我走好長一段路。
在日本最後一年的那個夏夜,我和某人外出散步,再次遇見了她。她從月光下的花叢裏猛然跳出,目光炯炯撲向我。某人大叫,啊,野貓!我卻彎腰,親昵地摸她的頭。她搖著尾巴,打著呼嚕,異乎尋常地諂媚。當我說再見,她也跟著走,在我腳邊快樂地鑽來鑽去。
某人停下步子說,你這樣很不好,會給她不切實際的希望,又不能領養她,最後一定會傷她的心!
她似乎聽懂了他的話,忽然跑到他身邊,用頭在他褲腳上蹭來蹭去。
你看,他說,她在懇求我收養她!
我就聽他的,不再和她互動,自顧自往前走。走了一會兒,腳邊沒聲音了,回頭一瞧,她遠遠坐在黑暗中,默默望著我,見我回頭,立刻飛奔而至,再一次搖頭擺尾起來。
不要心軟,你這樣會傷她更深的!某人警告。
我就狠下心,再不對她說話。
走到長路拐角,回頭看了一眼,她還遠遠地在黑暗中坐著,望著我,但再也沒有追上來。
那夜大雨瓢潑,我在床上輾轉反側。
你說,她不會被雨淋壞吧?
她本就是隻野貓,會找到地方避雨的。某人說。
然而從那以後,我就再沒遇見過她。我遇見過各種各樣的野貓,但都不是她。
直到我們離開日本前。
那天我照例出門買菜。在熟悉的小路上,一個熟悉的身影倏然一閃,就鑽進了花叢中。
是她!
我大喊著她的名字追過去。她定住了,回頭,漠然看著我。就在我幾乎要觸碰到她的那刻,她像閃電一樣轉身,迅速鑽進花叢中,不見了。
那就是我們最後的相見。直到幾個月後離開日本,我都再不曾見過她。時光飛逝,轉眼18載已過,想來她早已不在人間。然而那曾給過我的特別的溫情,特別的眷戀,那一夜的跟隨與不舍,那敏感倔強而自尊的眼神,至今印在我心頭,生生不滅。
來美後,很快,我又遇見了另一隻貓,Whiskers。一隻黑色公貓。他有主人,就在我們住的公寓附近。每次散步我都會遇見他。初見時,他就歡天喜地地朝我跑來,讓我摸他的頭。他的主人在旁邊笑嘻嘻看著,說,他很可愛,對嗎?
我不想用很多筆墨來書寫Whiskers和我的交情。長話短說就是,我們很快成了好朋友。他每天都在我固定的散步時間跑出來和我玩。然後有一天,我們沒有外出,隻在公寓大院裏散步,忽然就看見了他,黑黑瘦瘦的身形,遠遠坐在大路中間,看著我。我趕緊過去,問他,你怎麽來這裏了?快回家吧!不然媽媽該著急了!他就用頭蹭我的腿,依依不舍地跳牆回家。然後冬天來了,陰雨連綿,我們不再外出。接著又去夏威夷度假。再次路過Whiskers家門前時,沒看到他,正納悶他上哪兒去了,怎麽不出來迎接我,他的主人,那個胖胖的白人女子,一臉悲傷地向我跑來。
你知道嗎?Whiskers不見了!她抓住我的胳膊,凝視我的眼睛,急迫地說。
啊?!怎麽會!我叫。
真的!他已經消失一個月了!女人繼續探詢我的眼睛。
太可惜了!他是那麽可愛的一隻貓!我很難過,很想念他……我說。
不管他現在在哪兒,不管是誰帶走了他,都希望那個人能好好善待他,因為他真的是個天使!女人抓緊了我的胳膊,眼神裏竟飽含乞求。
我忽然明白了,她認為是我帶走了她的貓。不禁如芒在背。從那以後,我再沒從她門前路過過。
再後來,我們有了自己的家。常有一些貓,不請自來,把我家院子當遊樂場。
幾年前一個黃昏,正是蒼茫時分,藏青色暮靄籠罩了天地,我去後院做什麽,轉身時一個激靈,隻見院子正中,一隻黑貓像個靈魂一樣地坐著,默默看著我。即便我看到了他,他也一動不動,就那麽幽幽看著我。就在那一刻,我開始相信,世間確有靈魂。那不是一隻貓,那是一個靈魂。
在遇見過所有這些特立獨行的生靈之後,我心中充滿了對它們的敬畏,對真情的敬畏,對靈魂的敬畏。我再無勇氣去承擔如此厚重,純真,忘我的,一份來自動物的深情。
曾經滄海。這是我不養寵物的終極原因。
五、Roly,不分別的愛
女兒對Roly的愛,最終感動了我。
她不嫌它髒,不嫌它醜,願意像個小媽媽一樣,給它她所能給與的一切關愛,就像對待一隻貓,一條狗。麵對生命,她不分別。醜到讓我退避三舍的潮蟲,在她眼裏一樣是美麗的生命,值得她用心去嗬護。這是我,作為一個成年人,遠不及她的所在。
此前她還養過蠶。從幼兒園帶回家的幾條幼蠶,她像得了寶貝,每天讓我帶她去鄰家前院采桑(她家有棵老桑樹),用心喂它們桑葉,守著紙盒,津津有味看小蠶一天天長大,變胖,變長,蠕動。她毫無懼色地把它們捧在手心,用手指輕撫。她觀察它們結繭,最後,破繭成蛾。
她還養過一隻瓢蟲,紅紅的,背上有幾個黑點的那種。她用一個小鞋盒給它做房子,一塊從海邊撿的卵石做家具,從柵欄上摘兩根帶葉子和小白花的藤蔓做床。最後,她把它放了,讓它自由自在飛向花叢。
昨天午後,她把Roly也放了,是因為我的一句話。
我說,Roly是自然的孩子,也喜歡待在自然裏。不管你為它準備多好的家,它都不會真正快樂。因為它屬於自然。
下一分鍾,女兒已拿起Roly,把它送回它所從來的土地。
那一刻她臉上洋溢著快樂的笑容。而我心裏,響起一首歌:
很愛很愛你,所以願意舍得讓你往更多幸福的地方飛去……
也許,我是狠心了點兒,女兒那麽渴望寵物,而深愛著她的我,卻從不打算去滿足。首先這是我的性情和經曆決定的。我承擔不起對另一個生命的深情。人生本來,苦惱已多,我不願再為自己製造情感的枷鎖。其次,人生總有遺憾。未必要雨得雨就是幸福。最後,因為不能養貓養狗,女兒可以在任何生命,哪怕是一隻蟲子的身上寄放溫情,在我看來,未嚐不是美好之事。
生命本無差別,本無差等。在偉岸的自然眼裏,蟲子就如你我,都是最美的造物。最終的最終,我們都將同歸大地,成為同一片泥土。
以平等心,不分別地看待生命,珍愛生命,就是養寵物的終極意義之所在吧?
in general, 人比動物高級,但是動物比人高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