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手續完成。新車馬上給您開到門口,這是舊車鑰匙,您去收拾下個人物品,再把鑰匙還給我。
銷售員說著,向我伸出手,手心裏一把黑色車鑰匙,一個長方形遙控器。我有瞬間的錯愕,沒第一時間去接,幾秒後才如夢方醒,輕輕接過,走向大門。
到此時為止,我已在車行消磨了五個鍾頭。談價錢,試駕,協商舊車trade-in,辦新車購入手續。整個午後,天昏黃欲雨,卻遲遲不下。試駕時也隻輕描淡寫灑了幾滴。這家車行離家不近,來一趟不容易,所以出門時,可說是誌在必得。既然決定換車,又開了這麽遠的路,自然不打算空手而歸。
而換車的理由,也不能說牽強:眼下的mini van已開八年,雖說總裏程數不高,隻有四萬。中間有過幾次輕微的被追尾。因為大意,好久沒做rotation,導致前車輪刻花已磨平,需要換輪胎。刹車感應燈亮了,需要換感應器。不久前某發動機原件出了問題,剛花九百多修理。擋風玻璃已不再清晰……總之,大毛病沒有,小毛病幾處,我個人既不是汽車發燒友,也沒多大虛榮心,如果修了,再開個五年沒問題。
但,有一點讓我萬難忍受,那就是:擋風玻璃上方開始掉漆。從小小的,不那麽明顯的一塊,到很清晰的三大塊,車身仿佛得了白化病,開始長斑。原因不得而知。見過很多更舊的車,漆也還是好好的,所以也許是質量問題。也許因頻繁進山hiking,車偶爾停在樹枝下麵,離開時被剮到,傷了油漆層。也許因開車旅行去的地方陽光太過熾烈,加速了油漆老化。也許因每次用自動洗車房,那些橡膠簾引發了磨損。也許是所有這些的綜合作用力。打聽了下油漆價格,對這輛八年老車來說,似乎有些不值得了。而若不做任何處理,繼續頂著疤痕上路,對潔癖和完美主義的我來說,又斷難容忍。
所以唯一的出路就是,換車。
在對懂車的好友一番聒噪之後,我很快定下了目標。上周末試駕,給各車行發信打電話問價,這周末就來鎖定的車行買車。當你被某個強烈的願望牽引,一路破釜沉舟地向前,你是絕不會回頭張望的。你的心被激情充滿,如大海上鼓脹的風帆,一心隻想完成心願。
基於此,當我奮戰到最後一刻,一切都已塵埃落定,我才猛然意識到,這輛風裏來雨裏去,伴了我八年的老車,就將在今夜離開我。而我,竟沒能稍稍收拾一下車廂,也沒給全家合個影,證明,這些年,它曾陪我們一起走過。
這就是我愣神的原因。那把車鑰匙和遙控器,已在我鑰匙環上掛了八年。八年來,磕磕碰碰,布滿大大小小的劃痕。像老人長年握的健身核桃,它們也已被握得油光閃閃。而今夜,我們就將永訣於斯,此生不再相見。
很難形容那一夜,那一刻的感受,真可謂悲欣交集。當我走出車行大門,天已黑透,正下著瓢潑大雨。憋了一天的陰雲都在此時傾瀉。就著車行大廳橘黃的燈光,我找到了我的老車,它正靜靜停在那兒,周身雨絲撲打,水淋淋。
最後一次用鑰匙打開車門,爬進去,四處翻尋。副駕座前的抽屜裏,汽車手冊,多年來做保養的發黃的收據,車門抽鬥裏的CD,DVD,角角落落裏孩子們的書,後備箱裏的購物袋,棒球棒,旱冰鞋,沙灘椅……某人把新車停在身後,我就一點點爬梳舊車,將車中物事一袋袋搬到新車後備箱裏。終於,連散落在犄角旮旯的lego和硬幣都收拾完畢,車中除了廢紙,再無其它。
我在中間一排座椅上呆坐片刻,默默打量。我看到駕座側門上醒目的紅漆,是幾年前,兒子在童子軍做木頭汽車時,不小心沾染的。我看到女兒的座位上被兒童座椅壓出的深深的印痕,還有陳年的餅幹渣。我聞到車廂裏一股熟悉的氣味,屬於我,屬於孩子,屬於已過八年的分分秒秒。我的兒子從三歲起就坐在這輛車裏,隨我四處奔波。女兒也在這輛車裏,從嬰兒長到了七歲。它曾多次帶我們南下,去洛杉磯,去聖地亞哥,去約書亞樹國家公園,也曾帶我們去火山公園,太浩湖,優山美地。多少靈感生於斯。多少領悟長於斯。就是在它的陪伴下,我走過生命中最辛苦,也最燦爛的年華。
雨越下越大,敲打車窗,發出重濁的劈啪聲,仿佛鼓點,聲聲敲打靈魂。最後一次摸摸駕座,下車,掏出手機,給前後車牌拍照。車牌上的號碼,多年來已爛熟於心,並將永遠爛熟於心。大雨中,我繞車走了兩遭,用手撫摸刻花已磨平的前輪。它的憔悴,它的傷痕,從是夜起,都將與我無關。在不遠的將來,它將被修理,被整頓,被洗心革麵,奔跑在路上,也許,縱使對麵,應不識。
瀟瀟風雨中,某人為我們合影。然後,我濕漉漉地進門,交還那把印著我的指紋的鑰匙,再濕漉漉地鑽進新車,發梢上滴著水,眼睛裏也滴著水,某人發動車子,我在副座上扭過頭去,看著我2010款的鐵灰色舊車,在淒風冷雨中孤單佇立。至此,我們便緣盡於斯。
跟浩講述內心的傷感,浩說:那種感受,我懂。我已搬離Eveygreen這麽多年,還是會常常做夢,夢到山間那所房子。有一次,我夢見自己走著走著,就走到了一個特別熟悉的所在,有山,有棕櫚樹,還有玫瑰花叢。我一看,哎,這不是我原來的家麽,頓時特別特別開心。生命中這些陪伴我們多年的事物,已打上我們的烙印,成為我們生命的一部分,所以一旦割舍,我們就會特別難過。我們都是太重感情的人。
讓我想起,當年搬進現在的家時,一進門,就看到前任屋主留在island上的信。很精致的信箋,很優雅的筆記,工工整整寫著:我們在這房子裏住了五年,五年來的每一天,我們都用心愛它,善待它。現在,它屬於你們了,也願你們能和我們一樣,用幸福和歡笑充滿它,謝謝!
讀完,我已潸然淚下。
這些尚且是物,冷冰冰,毫無生命的物。又何況是人呢。
這個聖誕,我最好的朋友們,一個去了澳大利亞,一個去了坎昆,一個去了日本,一個去了聖地亞哥。他們不知道,我是多麽地牽掛。因為自己對飛行和開高速的恐懼,我會情不自禁地擔心他們。總要等他們平安歸來,我才能安心。這是因為,我深知道,這些用我半生的時光沉澱下來的摯友,不可複製,也不可再遇。我愛他們如同愛自己。在已過的從激情四射到塵埃落定的十多年裏,我們曾彼此付出生命的時光,彼此關懷,陪伴,建造,成全,彼此見證生命的蛻變與成長,直至成為彼此生命的一部分。失去他們中的任何一個,對我而言,都將是我自身一部分生命的毀滅。
這個平安夜,娃幹媽帶我幹女兒去了日本,娃幹爹有事留守,就來我家和我們一起過節。和已過近二十年的每次見麵一樣,他笑嘻嘻地進門,手裏提個袋子,袋子裏裝著食物和他自己炒的瓜子,瓜子還冒著熱氣。他自己換拖鞋,自在走動。吃飯時天南海北,喜笑顏開。深夜,孩子們都睡了,兩個男人還在聊。暖暖的橘色燈光下,一幅如家人般溫情的畫麵。那是延續了近二十年的畫麵。從最初的黑發滿頭,到如今的白發叢生。我在一邊忙活,偶爾抬頭,看那兩個男人一眼,心中煦暖,有如春天。
然而在這極可靠的溫馨裏,我也每常警醒:人生就是個不斷失喪的過程。不管你此刻擁有什麽,不管你多麽珍重,你都將在未來的某個節點失去,就像陪了我八年的那輛車。所以,想到曾經擁有,後來失去了的一切,想到現在擁有,未來將失去的一切,想到這終將逝去的青春,終將停止的年輪,忽然就極大地淡然,和釋然。
世事如流水,流過此身,流過此生。青山遮不住,總要東流去。與其苦苦掙紮如頑石,試圖挽住流水,不若做一棵水草,與水共舞,自在於此時。
行文至此,想起趙雷的《我們的時光》:
頭頂的太陽
燃燒著青春的餘熱
他從來不會放棄
照耀著我們行進
寒冬不經過這裏
那隻是迷霧的山林
走完蒼老的石橋
感到潮濕的味道
翻過了青山你說你看頭頂鬥笠的人們
海風撫過椰樹吹散一路的風塵
這裏就像與鬧市隔絕的又一個世界
讓我們疲倦的身體在這裏長久的停歇
廈門的時光是我們的時光
大海的波浪翻滾著我們的向往
山穀裏何時會再傳來我們的歌聲
那一些歡笑已過去 那些往昔會銘記
我們的時光 是無憂的時光
精彩的年月不會被什麽改寫
放縱的笑語時常回蕩在我們耳旁
那些路上的腳印永遠不會被掩藏
那些路上的腳印,永遠不會被掩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