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裏某個飄雨的黃昏,忽然興起,一個人外出走走。其時雨不大,是那種沾衣欲濕杏花雨,毛茸茸。小區裏濕漉漉,積水的路麵和房頂泛著白光,在灰黃的暮色中一閃一閃。周遭很靜,鮮有車過,更乏行人,隻有我踩在厚厚的、被雨洗濯得色澤明麗的泡桐葉上的足音,和偶爾一兩聲鳥啼。空氣清冽得有如年少時光,有種叫人自失的明澈和鮮美。
我就兩手插兜,慢慢走,腦子放空,像一朵隨意漂流的雲。
然後就聞到那氣味,淡淡的,若有若無。好像雪白的宣紙上落下清清淺淺的一道灰,緊接著又一道,再一道,重疊起來,厚重起來,終於現出一片結結實實的墨色,那紙不複是潔白的虛空了。行至一座民宅前,這味道已氤氳成團,濃得化不開。抬頭望,房子側邊的煙囪裏,正絲絲縷縷冒出青煙,煙柱纖細婀娜,因為鋪天蓋地的濕氣,它飛升得舉步維艱。
這家人正在壁爐裏燒柴取暖。
我像石化了一般站在原地,靈魂飛向另外一個、年代久遠的時空。
那是我年少時候,在故鄉,中國北方一個青山綠水的小山村,也是這般獨門獨戶的院落,隻是院子要大得多,房舍要土氣得多,而屋脊的煙囪如出一轍,也是這麽敦敦實實的,高高的一根。清晨,家家戶戶熬粥貼玉米餅,煙囪裏就不約而同地冒出煙來,趕上刮風,這些煙會朝一個方向飄,像在跳集體舞。否則就各自筆直地升騰,靜靜地,恍若參禪。那凜冽的焦香會一直沁入你靈魂深處,黃昏時尤其稠密,因為外出勞作的男人都回來了,要做的飯菜格外多,所以炊煙的氣味也就格外持久和濃烈。
我喜歡炊煙的氣味,打小就喜歡。那是種好聞的焦糊味,聞之安然。在炊煙裏,一切焦慮,憂傷,煩惱,低沉,都可以被稀釋,代之以一種源於煙火氣的平靜。可以說,它是來自生命底層的撫慰。有炊煙,也就有食物,也就有活著的盼頭,不絕如縷。
一直覺得,最勾引鄉愁的東西就非炊煙莫屬了。不管在世間哪個角落,不管你燒的是秫秸,鬆枝,還是其它柴禾,它們的氣味都如出一轍,在一瞬間把你帶回炊煙飄飄的日子。
那個年代的鄉下,柴禾幾乎和糧食同等重要。沒有柴,就燒不了飯,取不了暖,生活就寸步難行,因此家家都堆滿幹柴。大門口,牆根下,院子裏,一摞摞荊條,鬆枝,夏天被雨淋得濕漉漉,冬天則覆滿白雪。這些柴禾都是男人們砍回來的。爺爺和叔叔們隔三岔五就要背著梯架子進山,回來時梯架子上綁滿柴禾,高高的,小山一樣,壓得他們彎著腰走路,汗下如雨。
要做飯了,奶奶就去柴堆上撤幾把荊條回來,塞進灶膛,然後劃著根火柴,噗一聲,枝子燒起來,嗶嗶啵啵,越來越旺,便再塞兩根鬆枝進去。灶膛裏滾滾地冒出青煙,嗆得她直咳,有時還會流出眼淚。很快,煙囪裏就飄出嫋嫋的炊煙,在空中稀釋,擴散,再進入鼻孔,味道就要柔和得多,稱得上是享受了。再然後,菜香味也飄出來,茄子,豆角,西葫蘆,偶爾燉野味的肉香——獾,或者野雞——和炊煙味混在一起,有種奇異的力量,叫人莫名歡喜。
無所事事的我們,就在青山柔情蜜意的影子裏,在流過門前的小溪的潺潺水聲裏,在滿村狗兒此起彼伏的叫聲裏,在牛倌趕著老黃牛從半山腰走過時發出的洪亮的吆喝聲裏,在一年四季飄來蕩去的風裏——被滿村炊煙味和飯香激動著,奔跑著,快樂得無邊無際。
最美是盛夏時節。當晚霞燒紅了大半個天空, 頭頂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火焰不斷向海水翻滾,將它燒紅,滿天雲蒸霞蔚,炊煙一如既往地,淡然靜默地升起,青灰煙柱在紫紅玫瑰紅的霞光中有了不期然的嫵媚。我就默立在溪對麵的老核桃樹下,在它青碧的樹影裏,一口一口,深呼吸,把炊煙的氣味吸進肺腑裏。五六歲的我,對那一切並無有意識的覺知,滿心隻是朦朦朧朧、無意識的歡愉。如今想來,那就是美在我心中最初的開啟吧!
離別故鄉後,我輾轉定居過很多地方。先是隨父從軍遼寧,之後隨他轉業回密雲,而後因讀書居留北京,再然後隨先生短居日本,最後在加州常駐。三十多年,走南闖北,生活中清一色的煤氣爐,再沒見過燒柴禾的爐灶,也極少聞到炊煙的氣息,即便回國時重歸故裏,目力所及,也盡是與時俱進的煤氣灶。我所眷戀的,讓我魂牽夢縈的炊煙,徹底淡出了我的生活。
那些曖曖遠人村,依依墟裏煙,那些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那些炊煙漠漠衡門寂,寒日昏昏倦鳥還,就這樣地,成為了曆史的畫麵。
所以當偶然邂逅,我會悸動如斯。生命中多少美麗的事物都和這炊煙一樣,一去不複返了,總要籍偶然的契機在眼前重現,我們方能默然回首,默然慶幸:今生今世,它們畢竟曾是我們生活的日常,在我們生命中留下過不朽的印痕,讓我們一生緬懷,一生記念。
刊載於6月5日的《僑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