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榨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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隧道(小小說)

(2018-06-26 10:29:20) 下一個

 

黃昏時分,她在他的墓前。她用指尖輕撫碑上他的名字,像輕撫他的臉。那是塊嶄新的墓碑,大理石做的。他的名字是黑色楷書,一筆一劃都透著剛勁,如他的人。地上躺著一束勿忘我,和一兜山核桃。他生前最愛吃核桃。她就一言不發守著他的墳墓,已有四個鍾點。第七天。

 

從他出事起,她沒掉過一滴淚,一滴都沒有。他們共同的朋友握著她的手,哭得稀裏嘩啦,好像他們才是當事人。她就任他們拉著她,對她說安慰的話,說著說著給她一個擁抱。她就任他們說,任他們抱,不掉一滴淚,也不說一句話。

 

你想哭就哭出來,不要憋著呀!他們拍她的背。她靜靜望著地板,不發一言。

 

他們憂慮地離開。

 

從他離開起,她就不再感到餓。她失去了全部食欲和味覺。頭腦中殘存的意識像冬夜裏一點模糊的光,照亮她的本能。她會在身體搖搖欲墜時本能地啃一片菜葉子,嚼幾粒花生米,甚至給自己煎個蛋,打蛋時蛋殼掉進去也無所謂,咯嘣咯嘣,和蛋一起吃。她迅速地消瘦。本來就大的眼睛現在占了半張臉,眼神遠而空。

 

她請了長假,一個人去所有和他同遊過的舊地。她似乎還能找到他的足跡。正是春暖花開時節,野蜂飛舞,草長鶯飛,鳥鳴聲清涼似水。攜著花香的風吹過,綠葉輕搖,她仿佛看到他的笑顏,就閃爍在層層迭迭的綠葉間。他的聲音就蕩漾在風裏。他無所不在。抬起眼眸,遍地是他。她常會有種幻覺,覺得,他會再一次從哪兒冒出來,笑吟吟站在她麵前,對她說聲嗨,然後給她一個有力的擁抱,讓她再一次聽到他奔放的心跳,聞到他身上青草的氣息。

 

在他們定情的小湖邊,她呆了一天。她先是繞著湖走,不停走,最後走累了,在他對她表白心跡的木椅上坐下來。頭上一枝桂花在開,香氣逼人。湖麵銀光閃閃,像他靈魂的倒影。天地間一派生機,卻越發加劇了死亡對她的包圍。她前所未有地感到,在生死之間,存在著一道比金庫門更為堅硬的壁壘,刀槍尚不能突破,何況血肉之軀。她幻想他就站在那道門背後,無限哀傷地望著她,卻無能為力。有時她會想,他會不會一直在這門後看著她呢?看她曆世間一切滄桑,經百千劫,看她紅顏老去,終於遲暮,衰頹,吐出最後一口氣,然後,她也走進這道門,而他恰好在這裏。

 

她想得出神,慢慢會感到魂飛魄散。以前她不懂這個詞的意思,他走了以後,她懂了。靈魂真的可以一片片飛走,像空中的雲,一點一點,被風吹散,絲絲縷縷消失在藍天深處。有時她會覺得死的不是他,而是自己。或兩個人都死了,但去了不同的世界。她在大地上飄著,像個孤苦伶仃的遊魂。空氣清鮮,而她卻像置身北京最重的霾裏,難於呼吸。當她夜半醒來,一團黑暗將她包圍,想到不再有他的人間,她會像離了水的魚,大口大口喘氣。那一刻她會感到自己已被塵世活埋。

 

他走以後,世上最懂她,最疼她的人就去了。他走以後,她才意識到曾經的一切有多刻骨銘心。世上再無人像他,善良,寬厚,清澈,高遠,給了她一生中最大的建造和溫暖。他不是為了兒女情長而來,他是為了她最根本的福祉而來。為了讓她走出陰霾,進入陽光。為了讓她擺脫身體的疾苦,變得剛強。為了讓她脫離世俗的捆綁,進入自由的高天,放射生命中一切自性的美。他總說,你現在是塊璞玉,雖然外表醜陋,但其中包藏著大美,我希望能讓你裏麵的美都綻放出來。他幾乎從不誇她,一味隻是批評她,在她氣得跳腳時輕描淡寫來一句:隻有真愛你的人才會隨時指出你的不好,是為了讓你變得更好!於是她果然一天天更好起來,一天天有了他的樣子:清澈,高遠,自在。

 

但是他死了,死在一場車禍裏,距他們的婚禮兩個月前。

 

她沒去太平間看他最後一眼。她不願讓他血肉模糊的樣子覆蓋她心裏那張鮮活的笑顏。她在太平間門外轉來轉去,一直轉到深夜,也沒跨過那道坎。於是他在她心裏,始終是活的,就像這個春天裏一切的澎湃。

 

曾經她最不喜歡墓地。每當開車經過墓地,她就會嫌晦氣,恨不能閉眼經過。他總說她分別心太重,說生和死,都是自然生生滅滅的一部分,沒有高低美醜之分。現在她接受了這個觀點,因為他在死亡的那一邊了。而他是美好的,就算死了也依然美好,永遠美好。所以她不再懼怕墳墓。一連七天,她天天來到他的墓前,一呆就是大半天,直到日落西山。她陪著他。她怕他孤單。她被無數墓碑包圍卻心中安然。她知道,他一定就近在咫尺地守護著她,像他生前一樣。他們之間,隔著那道無法逾越的屏障,默默相依。

 

你在那邊,還好嗎?她會輕聲問,對著他的碑。冷嗎?餓嗎?寂寞嗎?有豺狼虎豹嗎?有夥伴嗎?想我嗎?……

 

她知道,他已穿越一條傳說中的黑暗隧道,進入一團大光之中。也許見到了上帝,也許見到了佛祖,也許什麽都沒有,但卻是一片美好寬闊流奶與蜜之地,美若伊甸園。

 

她自己也在穿越一條黑暗隧道,她分明感到了這一點。一連多日,她感到空氣的壓強越來越大,從身體到靈魂都在被大力擠壓。她常感到如死的窒息,為和他的永世隔絕。

 

直到這一天,她第七天在他的墓前。她感到周身有個罩子,或硬殼,越勒越緊,越勒越緊,緊到她馬上就要破裂了。她感覺自己像溺水之人,在絕望的深淵裏越陷越深,越陷越深,馬上就要淹死了,忽然就觸了底,在死亡的邊緣被一種反作用力彈起來,越升越高,越升越高,猛地浮出水麵,呼吸到人間的空氣,如此清甜。

 

啊——她撕心裂肺又酣暢淋漓地大叫一聲。幾隻烏鴉撲棱棱飛起。她感到周身的硬殼在一瞬間破碎。她像石猴出世,一去千裏,自由無極。

 

她在痛苦的極地浴火重生,有了新的靈魂。

 

她帶著種虛脫般的疲憊望望周遭,望望他的碑。一切如故,一切卻又已不同。

 

她已放下一切依賴和軟弱,頂天立地。她知道,門那邊的他會為她開心。

 

她默默轉身,帶著一顆清明透亮和自由的心,向生活走去。

 

(見6月2日的《世界日報》小說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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