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盤腿坐在瑜伽墊上,從頭到腳,盡量擺成金字塔形。右手是壁爐,爐膛前放了幅畫,畫中是橘紅的加州罌粟。麵朝著的是一整麵牆的玻璃窗和通往後院的玻璃門,這會兒簾子已拉開,我可以望出去,就著客廳那端的台燈光能看到院子的木柵欄,在白日裏滿眼青藤,綴滿白花,此時一片黑魆魆。
已是清晨六點,天仍黑著,外麵小雨紛紛,發出寂寥的沙沙聲。時鍾的滴答清脆篤定,浮雕般凸出在雨聲之上,一秒一秒,從我意識裏流逝。
天光漸亮。夜的潮一點點退去,露出白日的沙灘。青藤有了色彩,白花燦亮起來。對麵鄰家的樹張開所有手臂朝天空呐喊,枝頭已綻滿嫩芽,而幾片殘葉仍在上麵流連。瓷磚地上水光閃閃。不時有鬆鼠爬過電線。世界在晨光注視下歡愉地醒來。
半個鍾頭已過,腿開始疼。照靜坐達人的說法,所有疼痛都是經脈不通的表現。一旦通了,你就可以幾小時幾小時地坐下去,所以我還差得遠。
沒有音樂。靜坐是向內的觀照,那些供冥想的海浪、瀑布、鳥鳴聲,從根本上講都是幹擾。寂靜就是最美的樂音,隻是一開始,你很難真的聆聽到它,因為太多念頭在紛紛揚揚,此伏彼起。但是慢慢地,隨著靜坐的深入,頭腦漸趨平靜,如渾濁的泥沙瓶,漸漸沉澱,終至清澄。
呼吸越來越慢,每一呼每一吸都花上六秒。頭腦慢慢缺席,成為真空。我把這真空態視為排毒。靜坐結束時,大腦一片清明。照照鏡子,目光安定,被生活撕扯得支離破碎的靈魂已回到自身,生命前所未有地結實和安寧。那是凝聚的感覺,力量的感覺,有所皈依的感覺,生命重啟的感覺。
這樣靜坐有一段兒了——從最初十五分鍾就疼痛難忍,到現在的半小時舒適區後還能接著與痛共舞,甚至享受這痛。靜坐時身體正直,從頭頂到尾椎一條線,仿佛一棵樹,盤起的雙腿就是它的根,是那麽昂揚穩固的姿態,好像真的可以吸納天地正氣,處鬥室而若置身山巔,蕩胸生層雲。疼痛是因無所倚靠,為保持坐姿周身肌肉都需緊繃,所以膝蓋、大腿、肚腹、脊背,都會感到酸痛。一開始這酸痛感是難於忍受的,但慢慢就會習慣,並樂在其中,因為疼痛意味著身體在疏通自己,燃燒脂肪,消滅贅肉。看似風輕雲淡,其實肌肉承受了多少磨煉,隻有靜坐的人自己才知。
這痛對精神也是種塑造。你需要忍耐,抗衡,像拔河一樣,竭力避免被拉過中線,因為那樣肉體會潰不成軍。所以這是一個沒有硝煙的戰場,似乎什麽都沒發生,其實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刀光劍影,你在努力戰勝痛感,堅守一時是一時,直到有一天,全身通暢,贅肉全無,再無疼痛,靜坐徹底成為身心愉悅之事。
對腦力勞動者來說,靜坐也是靈感的發動機。就如喬布斯所言:如果你坐下靜靜觀察,你會發現自己的心有多焦躁。如果你想平靜下來,那情況隻會更糟,但時間久了之後總會平靜下來,心裏就會有空間讓你聆聽更加微妙的東西——這時你的直覺就開始發展,你看事情就會更加透徹,也更能感受現實的環境。你的視界會極大延伸。你能看到之前看不到的東西。這是一種修行,你必須不斷練習。
據傳記記載,每當蘋果要發布新產品,喬布斯就會一個人在辦公室靜坐。他麵前的地板上呈半圓形擺著幾款外型相似的新產品,當他結束靜坐,睜開眼睛,他就直接從中拿起一個。每一次,市場都印證了其冥想結果的正確性。
我的體會是,在靜坐時,心中一切塵滓都得到滌蕩,就如撥雲見日,垃圾被清理了,頭腦就像磁盤清理後的電腦,快捷,敏銳,充滿活力和創造力,就有了靈感的空間,變得輕盈靈動,就有了美和超凡脫俗的可能。
靜坐更是對心的修煉。如果說站立是向外的姿勢,對抗的姿勢,那麽靜坐就是向內的姿勢,收斂的姿勢。在這姿勢裏有一種天然的謙卑。你不再以防禦的樣子麵對世界,而是全無戒備、全然安詳地存在。你的身體聚攏在心髒周圍,像繈褓包裹著嬰兒。你在某種意義上放棄了社會人的形態,而複歸於自在,複歸於柔和,複歸於孩童。在靜坐裏,你會不由自主地變得沉靜、簡單和安心。世界不複存在,凡塵瑣事不複存在,存在的隻有你,那個凝聚的你,有力的你,純真的你。你的覺知力將極大提升。
在靜坐裏,每一時每一刻靜靜流走,時光對生命溫柔地磨蝕和建造。你不覺缺乏,也無懼失去。回歸到最深的內在,卻抱擁了最廣大的時空。歸根結底就是去除了執著,進入終極的自由之境。
這境界錢穆先生有過一段描述,極為精彩。他說:
初如濃雲密蔽天日,後覺雲漸淡漸薄。又似輕風微吹,雲在移動中,忽露天日。所謂前念已去,後念未來,瞬息間雲開日朗,滿心一片大光明呈現。縱不片刻,此景即逝,然即此片刻,全身得大解放,快樂無比。
生命不止,靜坐不息。
(4月4日僑報文學版)
那麽,可以從靜坐走向參禪了。付上一詩。
十六字令 - 然
然,梅蘭竹菊照怡漫 溯桃源,桑蟬潤幽然。
然,琴棋書畫沐馨涵 朝天悅,睿智於浩然。
然,行住坐臥盡尤參 承無意,正道曲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