園丁說,它三十多歲了,這從它身上的樹瘤和根部一片灰色突起即能看出。三十多歲的楊樹已需二人合抱,而它隻有碗口粗,好比吉娃娃再老也是小狗模樣,它活到暮年,看著也還是株小樹。
沒人知道它的品種。春天來時,它和其它蘋果樹一樣,開粉紅的花,花兒落了結出豌豆大的蘋果,小蘋果吹氣般長大,到八月已頗具規模。見者都說,哇,好大的蘋果!大到什麽地步呢?像一個個小皮球。可是不紅,或紅得極慢,給人一種錯覺,就是該成熟的季節它們依然青澀。不過這隻是表象。看著青,實則脆而多汁,酸甜可口,是理想中蘋果的味道。我對蘋果的看法是,太酸固不可取,太甜也沒意思,最好甜中帶酸,方能最大限度地刺激味蕾,讓人在兩種滋味的撞擊中無限品咂跟回味。
多年來隻要落座餐桌邊,目光投諸窗外,視野正中心便是它。樹冠如孔雀開屏,蓬勃地展開,在一年四季的風裏或輕柔或野性地搖擺。它不是正直地生長的,而是和大地有個傾角,像跳舞的人身子朝一個方向拉伸。周遭是開闊的草地,了無遮攔,所以它活得自由自在,既收獲所有的暖陽,也獨擔所有的風雨。
它是活的畫卷。冬天裏,繁華落盡,枯幹蕭索,隻以本質直麵蒼天。有時,整整一冬枝頭都掛著幾片殘葉,甚至一枚時光錯亂生出的果實,鮮紅鮮紅,風呼呼刮,雨嘩嘩下,也不能使之脫離母體,令人望之感佩。春天,枝頭綻出黃綠的新葉,繼而綴滿鼓脹的花苞,花苞次第盛開直至滿樹雲霓,有如戲台上楊妃的頭麵,粉豔豔的鳳冠霞帔。像場盛大的baby shower,儀式結束後,小生命便降生,嬌嫩,鮮綠,睡在蔥蘢的繈褓裏。打這時起,直到秋天,日子都充滿熱騰騰的期盼。蘋果日日瘋長,每個清晨你都能看出細微的蛻變。八月,它們大到一個地步,也成熟到一個地步,鬆鼠鳥雀蟲子都聞到清香,於是開始遭難,周身出現黑黑的蟲洞或齧咬的齒痕。能堅持到最後的成熟,被秋風染上最鮮麗的大紅玫瑰紅而毫無瑕疵者,十足要算上帝的恩寵。
蘋果也會無風自落。初秋的早晨,端個盆來到樹下,隻見滿地落果,粘著草葉露水,躺在濕滑的草叢中。用足尖輕踢一下,使之咕嚕嚕翻個身,沒有蟲洞或被鬆鼠咬掉的白茬兒的,才收諸盆中。趕上大年,一個早上能撿一盆。
春去春回,到那日止,我已看了蘋果樹多年。我熟悉它身上的每一個分叉每一道疤痕。它像活的聖殿,春夏秋冬,我都在它麵前經受洗禮。它的每一點綠,每一朵花,每一顆果,每一次落葉後的殘缺而莊嚴的美麗,都帶給我難言的悸動,讓我潔淨,讓我澄明,讓我如同氣球,從幹癟走向豐盈。它的存在中有種神秘而真實的力量,和我的內在息息相通。當我虛弱,蕪雜,我輕撫它粗糙的枝幹,聽樹葉在風中的低語,閉眼感受金黃的蜜蜂在身旁嗡嗡飛,世界忽地清明似水,一股源於簡單的力升騰起來,充盈了此心。
從沒想過沒有它的日子。它的存在,自然得像眨眼和呼吸。它存在於我的每一次眨眼和呼吸裏。我更從沒想過結束它的生命,尤其是以最極端的方式。
那天我哪兒都沒去,就站在窗前,久久盯著它看。那是它生命的最後一天。和我初見它的那日一樣,它青蔥,蓬勃,充滿閃亮的生機。相伴多年,我從沒見它結過那麽多果子,多得數不清,有時一根枝條上就有二十來個,一團團一簇簇一掛掛,一嘟嚕一嘟嚕,將枝子都壓彎。清晨的陽光照著它們,水靈靈金燦燦,放射迷人的光輝。以手輕撫,嬰兒皮膚般的吹彈可破。我和往日一樣,繞著它緩緩轉,凝視每一個蘋果,每一根枝條,並以手機定格。平生第一次,我折了它的枝,上麵是累累未成熟的果實,插進水瓶裏,隻求伴得一時是一時。
在鏟土機開進院子前,我還拎著購物袋大肆采摘,直摘到手軟,滿滿一大袋——盡管尚不能食。抬眼望,還是滿樹的累累垂垂。晨光熹微,曉風輕拂,樹葉灑滿金光,歡快地搖曳,我對麵而立,滿心哀慟。
推土機以摧枯拉朽之勢鏟除了門前一長溜迷迭香,開始在前院作業。但它久久不去碰觸蘋果樹,隻圍著它鏟土,地麵慢慢現出一個坑。我揪心地在窗前望著,想,如若萬物有靈,此時它會在恐懼和哭泣嗎?黃土飛揚,漫過它青碧的樹冠。很快,它就被一大堆土和鏟倒的植物包圍。
午後兩點,終於輪到它。我看到鏟土機的血盆大口朝它伸去。一口,一口,再一口。每一次,鏟土機都後退一步,轟隆隆地積蓄力量,然後猛然前衝,試圖一舉斬斷它與大地的聯結。但它堅持著,堅持著,竭力挺立著,直到無數個回合後,才開始一點點傾斜,一點點露出樹根。它倒下的瞬間我渾身發抖,聽到自己心碎的聲音。我知道,這一世,我們便緣盡於此。它將灰飛煙滅,就像從不曾存在,卻又將那麽真實地紮根在我記憶深處,就像將永恒存在。
它沾滿了黃土掛滿了果實的身軀在黃昏時被砍斷,拉走,送往垃圾場。那一幕,我未忍旁觀。
再立於窗前,眼中隻是空蕩蕩的土地,有多少建設將發生於斯,而在不遠的未來,在新的草坪上,也許還會再有一株小樹,日本楓,小白楊,或其它。
但再也不會是蘋果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