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鄧濤的最後一次聚首,是在二十年前。98年夏天,一群人嘰裏咕嚕下了北大流水線,樹不倒而猢猻散。湯某人在深圳謀到衣缽,先行一步,幾個兄弟姐妹一起去火車站送她,拎著啤酒,談笑風生,貌似瀟灑。一上站台,見到菜青蟲般的綠皮火車呼呼喘著粗氣,湯拖著行李箱強顏歡笑地道別,我頓時頹了,邊灌啤酒,邊跪地大哭,有如戲精附體。其時鄧就在一邊,笑嘻嘻說:我就等著你來這出……搜腸刮肚地追想,這竟是斯人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忙亂中我們沒有單獨而正式的告別,就那麽各奔東西了。他回廣東官場學以致用,我在北京混了一年後,結婚遠走日本,再轉戰美國。彼時沒微信,聯係日減,最後竟至失聯。
再聯係上是在幾年前,微信剛普及時。幾經輾轉,搭上了線,感覺像找到了組織找到了黨,重獲皈依。關於鄧濤其人,我已寫過好幾篇肉麻而矯情的文字,搞得老有人懷疑我倆當年有點兒啥,其實啥都沒有,無比純潔。他之於我,就是那四年的精神火把,靈魂引路人,教主,老大,永遠神一般的存在。我對他的景仰之情,有如滔滔江水,綿綿不絕,並不隨其身形的走樣而走樣,相反,風雨無阻,曆久彌堅。人到中年有股返璞歸真的內驅力,這種年少時的情誼也就越發地厚重和單純。雖然他如今混跡官場,渾身世俗光環,但我都看不見。我看見的仍是當年的他,也以當年的少年心直麵。就像我在兩年前的一篇舊作裏寫的,“世上有一種人,他落魄時,你不會看不起;他飛黃騰達時,你不會自慚形穢;他老了,走形了,你始終隻記得他年輕時的樣子;他和你二十年不見了,想到他,你卻滿心都是熟稔,溫情和信任。”以及,“人生在世,很多事都是日後方覺銘心刻骨,入木三分。某濤的影響對我來說正是如此。畢業18年,斯人風采常念念在茲,縈回腦際,始覺其精神輻射之深,之遠。每個寫作的人都有師承,我沒有,若必須有的話,這個人就是他,是他一擲千金的精神的播撒在我生命中留下了數不勝數的種子,從這些種子裏,生出我今日精神天地裏所有的綠茵。”
這就是鄧濤之於我的意義。所以你就可以想見,在闊別二十年後,斯人忽然告訴你,他將於某年月日帶團抵達聖何塞,望屆時一聚,該是怎樣激動人心的事。
收到短信時我心髒都漏跳一拍。王蒙《青春萬歲》的俗氣卷首語再次襲上腦海: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日子都來吧,讓我編織你們,用青春的金線,和幸福的瓔珞,編織你們。那一刻的心情,不是見老友,而是回故鄉,有種與往日時光相遇的穿越感,隻有歡喜,毫無忐忑。
那天共四人吃飯。除我還有一位當地校友,以及和鄧濤同行的一位物理係校友。約在湖南印象,離我家很近。說是六點半,我六點二十到的,坐車中等。聽著老歌,望著天邊的烏雲,想著等下相隔二十年的相見,內心並不澎湃,反覺安靜,恰如靜水流深。打電話問他到哪兒了,答從斯坦福過來,還有十來分鍾,讓我先去占座兒。我就去了。進店拿了號碼牌,立等。
等著等著,門口忽然浮現一張白白胖胖的臉,嘴上生滿燎泡,不是鄧濤是誰,就算發成麵團,我也認得出最初那一小坨。這種感受,有個學名叫刻骨銘心。我立刻青春附體,不顧食肆裏一群食客在看著,演戲一樣喊聲“鄧濤——”,就撲了上去,給了個結結實實的熊抱。實話說,這擁抱我策劃已久,台詞是“千言萬語,不及撲你”。抱完又拉著他出門,在北美大農村土氣的門臉外挽著他的胳膊,雄赳赳氣昂昂拍了張合影。旁邊初見的當地女同學顯然被震住了,趕緊張羅我倆坐麵對麵。
之前已在各種渠道見過鄧濤的照片,所以一見之下,並不被驚到。二十年前瓜子臉的他如今是冬瓜臉,倆下巴,肚子溜圓,有八個月大。一笑,小眼就眯成一條線,看著特憨,跟我弟有一拚。上來就大刀闊斧點了八個菜,最後堅持買單。
邊吃邊聊。我邊吃邊看他,給他拍照,眼神兒有點兒情深深雨蒙蒙的味道。其實姐看的不是他,是他背後的自己,是情懷。
吃完轉戰到女同學家閑聊,我說,鄧濤坐我的車吧!他就跟著我走。其時天色已昏,華燈初上,天地間呈現一種浪漫的幽藍色調,中間點綴著水果糖似的橘紅。車裏很靜,我也沒開音樂,就啟動車子上了路。那天心情不是很好,有點兒萬念俱灰的味道,在這種情緒裏和他同處密閉空間,感覺很特別,好像見了神壇,可以一哭為快。不過時間太寶貴,一會兒這種獨處時光就沒了,所以我抓緊時間,當麵對他講這麽多年的心裏話。
我說,鄧濤啊,你知道嗎,我昨天夢見你啦!他就笑著點頭。我夢見你又變回年輕時的樣子,臉瘦瘦噠。他哈哈一笑說,我是該減肥了。你說你從舊金山過來,我就夢見你是開車來的,我有三樣禮物要送給你,結果你走時忘帶了,我就趕緊打電話給你,讓你回來取。我就站在路邊望啊,望,你終於出現了,下了車朝我走來,笑嘻嘻地。我就撲過去抱住你,抱了很久呢。他接著笑。你知道麽,有些人相隔二十年再見你會緊張,但我來見你,一點兒都不緊張,你知道為什麽嗎?因為我信任你。對我來說你就是一種精神籠罩,當年是,現在也是。你是一種大於我也大於世俗的東西,不會隨時間推移而改變,所以任何時候我見到你,都會有一種如歸之感。對我來說你有一種父性,世間誰都可以背叛你,但父親不會,你懂我意思?他繼續笑。
女同學的家也忒近了,我的衷腸沒說幾句,已然抵達。她老爹對農地問題大感興趣,展開曠日持久的討論,我坐旁邊,變身臨時攝影師,專拍偉大領袖的演講畫麵。事後跳脫出來一尋思,一年過四十的中年婦女,少女心勃發,圍著一中年胖大叔眼冒金星地拍啊拍,這畫麵多麽充滿喜感。
夜裏十點時,四人又轉戰到點心店,喝芋圓粥。我繼續和他挨著坐,繼續攝影師附體。估計我那女同學都看傻了,我也無所謂。心底無私天地寬麽。世間有種超越愛情的情感,就叫信仰。從某種意義上講,鄧濤在我心裏是種貫穿一生的信仰。不管他變成什麽樣子,胖了也好,俗了也好,都無損於這種信仰的硬度。我忠於這種信仰如同忠於自己。我很幸運,二十年後的他依然溫暖如昔,親切如昔。
快半夜了,甜點店裏人還很多,對麵一桌小年輕邊吃邊打牌。一顆顆玻璃燈從房頂垂下來,發出旖旎的光。我就把最近的煩心事跟他講了。我說,我沒跟別人講過哦。他點頭。大家一直聊到打烊,十一點多回到女同學家,等Uber來把他們送回舊金山。臨別又一次擁抱他,像擁抱一生不變的信仰。他就那麽走了,在相聚近六個鍾頭後。他熟悉的笑容浮在藏藍夜色裏,印在我視網膜上,像電視關機後依然停駐的畫麵,有種瞬間永恒之感。
我就告別女同學,在近十二點時開車回家,內心充滿奇異的平安。
鄧濤一行人此行考察了巴拿馬,洛杉磯,舊金山,聖何塞,專門單獨來約見的我們,將於今日離開。此時此刻,一首詩浮上心頭,久久徘徊: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
今夕複何夕,共此燈燭光。
少壯能幾時,鬢發各已蒼。
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
焉知二十載,重上君子堂。
昔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執,問我來何方。
問答未及已,兒女羅酒漿。
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
主稱會麵難,一舉累十觴。
十觴亦不醉,感子故意長。
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
——一路順風,來日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