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研問我,倒了兩棵樹,妳要不要個木墩兒?我想也不想地答,要啊要啊,要倆,我和相公好對坐著聊天。隔一分鍾又回,要四個,我們全家好紮堆兒會談。再隔一分鍾又不好意思了,說還是倆吧,四個太超過了。
翌日她就發來照片,說妳的木墩兒做好啦!我一看,四個,每個約一尺半高,橫截麵很平整,結結實實的橡木,外麵一圈樹皮。這幾天雨水多,樹皮上還掛著青苔。放在後院兒應該很不壞。
另一棵目測有幾百斤重的樹幹將進駐研家客廳。一張照片裏,樹被綁在一輛黃色工具車上,研站在樹的末端笑,樹看著比她還粗。另一張照片裏,樹已被肢解,分成一大一小兩部分,大的將成為長凳,小的將成為木墩兒。一切都將由她巧手的先生完成。
我閉目遐想了下:一座木屋,四麵青山,周遭是大片土地,土地伸向遠處的杉林。屋子的天花板很高,也是木頭的。靠牆站著個古色古香的小鐵爐。空曠的客廳,剛好放個圓木長凳,倆木墩兒,孩子們坐長凳上玩耍,午後陽光靜靜照著他們,山風穿過窗外的杉樹枝輕輕吹進來——好溫馨的畫麵。
研住在聖荷西南部的山裏,家中有六十畝地,一大片森林,養了條名為兔子的母狗,十來隻不怎麽下蛋的雞,種了各種菜,常跟田鼠搶菜吃,有時夜裏沒關好大門,會有鹿鑽進來,在菜地裏一頓饕餮,到早上被研發現後她一聲驚呼:鹿來吃菜啦!她老公就一躍而起,鞋也不穿,赤著腳躥出門,嘴裏發出驚天動地的吼聲,把自家母狗都嚇得趴在地上,耳朵倒垂。鹿被追得滿山遍野跑,跌跌撞撞,有時還摔跟頭,掛了彩,好容易尋到大門跑出去……
和研相熟前,我完全不能想象,在矽穀這地方竟會有人過著如此的生活。這裏是快節奏的,刻板的,冷清的,從城市麵貌到居民。每個人都在匆匆忙忙地生活,匆忙得不像在過日子,而像日子在從他們身上呼嘯而過。
研的日子卻慢得多也簡單得多,就像她的紅棗水。有次她告訴我,她煮了鍋紅棗水,煮了一天,已滿屋棗香。鍋裏放了多少棗兒呢?七顆。聽到這個數字我驚呆了。她解釋道,七是她最愛的數字,坐月子時喝的紅棗水就是每次七顆棗兒煮出來。那棗子也不是一般的棗子,是來自萬裏之外的綠龍山莊,身量不大,但品質超好,七顆就夠甜香繞梁。我想象她莊重地將七顆小棗兒洗淨,放進盛滿井水的砂鍋,小火不停熬不停熬,棗香一點點飄出來,直到彌滿全屋。黃昏時分她掀起砂鍋蓋,珍而重之地舀一碗紅棗水,走上露台,站在火色夕照裏,望著遠處的杉林,慢慢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就不禁深深感動,為這七顆棗的幸福。
喂雞,種菜,是研每天的使命。那些雞大概是天下最好命的雞,她們吃有機麥片,喝井水,從不被宰殺,每天在草地上自由自在溜達。主人在她們頭上安了一大片鐵絲網,這樣她們就不會被老鷹抓。冬來雨水多,草地裏滿是蟲子,研終於能省點兒飼料錢。濕淋淋的雨後,雞姑娘們昂首闊步在草地上刨蟲子,一隻隻吃得膘肥體壯,蛋也下得多了些,雖說也沒多哪兒去——近二十隻母雞,每天隻收仨蛋。這些蛋的滋味研描述過多回,簡單說就是,超市裏最貴的有機蛋也難望其項背,饞得我做夢都流口水。研說,等天暖和了,雞蛋下得多了,我攢一打給妳嚐嚐。心花怒放之餘我隻感到惶恐,覺得哪敢收一打啊,太金貴了,四個就好,一人一隻,像吃人參果一樣,嚐嚐就足矣。
此外就是種菜——西紅柿,胡蘿卜,卷心菜,土豆,菜花,甜菜根……打電話找不到她時,她大都在菜地裏忙,有時周日一整天,從早飯後她就在地裏勞作,直到晚飯時間才進門。據她說,他們的胡蘿卜大人是摸不到的,全進了孩子的肚子。那個好吃啊…..她用地道的京腔感歎。我不是胡蘿卜粉,想象不出胡蘿卜能好吃到哪兒去,不過從照片看,她的胡蘿卜是紫紅色的,一根根結實硬挺,閃閃發亮,想來應該真的很好吃吧!
研在地裏幹活兒時,一歲多的小兒就在邊上,玩泥巴,玩樹葉,自得其樂。兔子也在旁撒歡兒。兒子走著走著摔一跤,她隻淡淡看一眼,就接著幹活兒。孩子麽,就該在自然裏摔摔打打,骨頭才能硬實。她說。
一直覺得,從歐洲過來的人都有超常的DIY能力,研和她老公也不例外。他們的房子是自己裝修的,自己鋪的地板,翻新的廚房,粉刷的油漆。她老公自己給孩子做木床,看起來有模有樣。他還給孩子做了蹺蹺板,兔子車,麵條架,甚至榨油機,自己榨油吃。而研,會自己發酵做醋,磨豆腐,磨麥子,烤麵包,做黑芝麻醬,手工皂,用自家的梨做果丹皮,梨糖漿,梨果醬,梨棒棒糖,給孩子做萬聖節禮服……
研朋友圈裏的一張照片特別感動我。照片裏,她老公手捧一抔自己種的小米,笑得陽光燦爛。小米收得不多,隻有幾斤,個兒很小,很緊湊,黃中透綠,每次隻用一小把,煮得水麵都漂起油。據說,特別香。
秋天大概是研最快樂的時光,什麽都熟了:核桃,柿子,蘋果,葡萄,梨……蘋果是有年紀的樹,果子異乎尋常地甜美。柿子樹上掛滿紅彤彤的日本柿子,摘下來,放幾天就軟,揭開橘紅色果皮,裏麵是香滑軟糯的柿子肉,咬一口口齒噙香。一向不怎麽吃柿子的我可以連吃八個,被她全家視為英雄。水果多,吃不完,研就拿來曬果幹。陽台上有兩個蒙著白紗布的架子,架子有好幾層,每一層都鋪滿梨片蘋果片,柿子則削了皮,用棉線一個個穿上,整隻吊起。還有一掛掛的綠葡萄。它們在浩浩蕩蕩的山風裏褪盡水分,凝成小小一團,是大自然的精華,出奇地甘甜。
我很喜歡研的家,那座簡樸又溫馨的小木屋。隨處有她信手拈來的裝點:一個油紙包裹的罐子,裏麵一朵紫幹花,幾根枯麥穗;窗台上一個黃綠相間的小南瓜,一根彩色幹玉米;水罐裏一塊發芽的紅薯,半隻栗子殼兒;一個白色大理石搗臼,裏麵盛著待搗的高粱和一根木棒槌。一水清淡的原木色,大得誇張的木餐桌,桌上放著紅豔豔的柿子,雪白的調料罐,小樹橫截麵做的碗托。一條新鮮出爐的烤麵包就放在桌上,熱氣騰騰。我們邊吃麵包,邊喝茶,邊談天。午後陽光從白色百葉窗射進來,讓桌上的一切都生動鮮明,有了歲月靜好的意味。而窗外就是土地,就是杉林,就是雞鳴犬吠的田園圖景,就是撲麵而來的自然。在那樣的情境裏,人的心會不由自主地靜下來,淡下來,像竇唯《蕭樂冬爐》的意境。
研很會做飯。她對食物有種天生的直覺,從材料質量到味道都有非凡的感受力。看她做飯,又輕鬆,又莊重,充滿活潑潑的創意和靈感。輕鬆是因為對諸般食材屬性都了如指掌,莊重是因為尊重和熱愛。所以她可以把七顆小棗熬上一天,將牛骨燉上幾遍。她做的飯菜都很好看,有種德國風情(她在那兒讀的書),當然也很好吃,這好吃不在調料,她是自然主義者和環保主義者,不太熱衷濃油赤醬,讓調料掩蓋食材的風味,而更看重食材自身的特質,致力於將它們呈現出來。她做的麵包,是我有生之年吃過的最好吃的麵包。她燒菜的搭配風格,也是我迄今最著迷的風格——天馬行空汪洋恣肆,哪怕最簡單的食材,經她的手一打理都透著靈氣和韻味。
一直自稱大廚的我,在研麵前徹底謙卑下來,時時討教,處處觀摩,樂此不疲。
近日常常覺得,人之擇友,其實就是擇一種生活方式,甚至一個世界。微信消弭了人與人之間大部分的距離。一段文字,一張圖片,一條語音,一個視頻,即可輕輕鬆鬆再現彼此的當下,讓妳隨時了解對方此刻的種種。交流頻繁的話,對方的生活日常將不斷滲透妳暈染妳,慢慢也就成了妳的生活日常。盡管妳隻是在旁觀,生活也會一天天呈現相似的調子。
就像當聽說研用七顆小棗熬了一天,家中棗香四溢時,我的心有瞬間的飛揚,羽毛般飄起,我仿佛看到了夕光裏那咕嘟咕嘟冒氣的小砂鍋,聞到了那清甜濃鬱的棗香。就像她發出一張兔子在雨後青草地上奔跑的照片時,我有瞬間的醍醐灌頂,似乎那生命的活力也注入了我的身體。就像在起風的秋夜,我們有一搭沒一搭聊著天,而她手裏在一個個穿柿子,再在夜幕中迎著山風將它們掛起,那一切的恬淡都仿佛我也在同步經曆。
這世上總有這樣的人,特立獨行地生活著,滿不在乎地走著自己的路。他們的日子可能很小眾,但是個性鮮明,風采卓然。我們靠近他們,就像靠近光,靠近火焰,總能從中汲取生命的熱力,賴以在這條條框框的人間盡可能奔放地活著,活得率性,活得安然。
研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今日世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