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嗎,那天,我在禪房外站了很久,很久,一直凝望你,而你渾然不覺。那天的太陽特別好,又亮又暖,一如往昔。你背對我坐在蒲團上,身披黃色僧衣,一下下敲著木魚。木魚聲脆亮,穿過青青嫋嫋的香的霧靄,一直飄入我心裏。午後陽光透過老玉蘭的枝椏靜靜照進屋內,像一根巨型毛筆蘸著金色油彩,朝禪房裏恣意一揮。筆酣墨飽的一道金光,直掃到佛像上去,慈眉善目的佛像就在金光裏默然微笑,眼前塵埃飛舞,而你,紋絲不動端坐在光與飛塵中,宛若磐石。
我就那麽站著,望著,和你一樣,一動不動。玉蘭花香如紗帳,將你我裹在其中。入定的你,聞見了嗎?還是已司空見慣,無知無覺?那香氣濃烈繾綣,一如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的那日,正是在這間禪房外,我見證了你的遁入空門。你的黑發在我眼前一把把落下,也落在如此的陽光裏,仿佛一段段燒焦的歲月,從此不複塵世的氣息。我眼看剃刀在你頭上遊走,直至你露出青青頭皮。你的頭型很好看,圓潤,飽滿,如同你的靈魂。你披上僧袍,緩緩轉身,淡淡望向我,唇邊露出淡淡的笑痕。我終於遏製不住地慟哭。淚眼婆娑中你走向我,在我麵前站定,注視我,眼神悲憫。我淚流滿麵地望著你,祈望你和從前一樣,擁我入懷,對我說句傻瓜別哭,將我融化在你的體溫裏。但是你沒有。你雙掌合十,說聲珍重,就轉身離去。我不顧多少人在看著,撲上去抱住你,你站定了,發出低低一聲歎息,說貧僧塵緣已了,請施主放手,回吧。我聽出你口氣中的堅決,鬆開了你,你回身麵向我,深深一揖,便飄然而去,留我在原地肝腸寸斷,淚下如雨。
真像一場夢啊。二十年後我站在老地方,門框上或許還留有我的指紋。玉蘭花一樣地濃香氤氳,陽光一樣地煦暖如春。一切都不曾變改,除了我們。二十年前的你我風華正茂,青春逼人。二十年後,站在你門外的這個中年女人已然枯槁,青絲裏已見白發,眉梢眼角已見皺紋,眼珠都失了亮度,像蒙了塵灰。為這次相見,我已努力整飭自己,畫了淡妝,以掩蓋灰白的臉色,穿寬鬆的風衣,以隱藏瘦削的身形。我久久佇立,站到腰酸腿軟,額頭冒汗,直到你起來,回身。
你看到的是逆光的我,並且是形銷骨立的中年的我。你溫和地說:這位施主……然後就定住了,眼中有火光亮起,如閃電劃過長空,轉瞬即逝。雖然短暫,我還是捕捉到了認出我那刻你的驚異和歡喜。你的臉也瘦了,眼神比從前更深。從前我就喜歡你的眼神,相比同齡人甚至年長得多的人,它們是那麽地高遠和深邃。在你的眼神裏蘊藏著我所能想象的一切的智慧、溫度和悲天憫人。它讓我感到安全,一直讓我感到安全,即便在已過的隔絕的二十年裏,你的目光都如大海上的燈塔,照亮我前行的每一步。當我終於再次站在它裏麵,我忽然就那麽地安心,像回家的孩子,從此夜夜安睡。
是你!你暗啞地說,眼神愴然。怎會瘦成這個樣子?
我淡淡一笑,跨進門去。可以坐下嗎?站累了。
你忙為我端來把椅子,又倒茶給我喝。做完這一切你坐在我對麵,深深打量我,目光中清晰可見的憐惜和不忍。
這些年……還好嗎?怎會瘦成這個樣子!
是啊,怎會瘦成,這個樣子?我抱著杯子,深深回望你,享受你汪洋恣肆的關切。
那日.你離我而去,我經曆了空前絕後的魄散魂飛。歸途如此漫長如此清冷。而從前,不管去哪兒,一路都有你相陪。從愛上你那一刻起你就是我最最溫暖的依靠。我從沒想過有一天會失去你,並且是以這樣的方式。一路上,從前種種在我腦中飛旋。你怎樣騎單車帶著我,在北京古老的胡同裏快意飛奔,怎樣在冬夜把我冰涼的手指貼上你的肚皮,怎樣省吃儉用為我買一把紅棉吉他,怎樣在我發燒時日夜守護我,為我念一本《金剛經》。你教我學會不分別,不計較,對人間萬事都淡然處之。你對流浪貓和野狗甚至一隻螞蟻都無限悲憫。你了解我的心,了解它裏麵一切的卑微和軟弱,卻從不苛責,隻有接納和包容。你從不對我說永遠,卻在點點滴滴的嗬護裏讓我一天天看到永遠。我是那麽深切地意識到,今生今世,再不會有人如你,懂我珍愛我如斯。我從不曾懷疑你的愛,我從不曾想象,有朝一日.你會舍我而去。
畢業在即,我們都拿到美國頂級大學的錄取信。你如願被斯坦福錄取,而我,將在相隔不遠的伯克利落戶。不發生意外的話我們將是多麽美好的一對!
我萬萬想不到你會遁入空門。留學在即,你卻放下了一切:家人,學業,遠大前程,還有你口口聲聲這一世最愛的我。我抱著你哀哭,求你回心轉意,你卻無動於衷,隻說這是你的呼召,你的宿命,你一直在尋找,終於在那一刻柳暗花明。絕望中我喪失了理智,逼你要我的處女之身。你拒絕,要我把貞操留給未來的丈夫。我哭喊著要你從我身上走過去,走向古佛青燈,我才會信。你拗不過我,要了我。我們在暴雨之夜做愛,交付彼此的童貞。你的身體如此強烈地悸動,如同火山,如同地震,顫栗不絕。我們身下,雪白的床單上開滿鮮紅的花朵,我在花朵中微笑,以為從此就牽住了你。
而我錯了。一切過後,你歉疚地望著我,說我已從你身上走過,但對不起,我仍將離去。我像溺水之人,在我貞潔的廢墟上痛哭,你過來擁抱我,最後一次擁抱我,抱得那麽緊,仿佛要把我嵌進你肋骨裏。你一字一頓在我耳邊說:對不起,但是請相信,你是我今生今世唯一深愛過的女人。我給了你我在塵世的全部愛情。如有來生,如果來生不再有冥冥中的召喚,我一定會守護你到底!
於是我靜下來。從某種意義上講,我心亦如你的,靜若枯井,一片沈寂。你為召喚你的廟宇,我為不再有你的人生。
於是就有了那撕心裂肺的一幕。一周後,我獨自踏上赴美的班機。
聽到此你臉上寫滿歉意和悵然。你默默起身,為我再續一杯茶。
你丈夫和孩子,都好嗎?你問。
我淡淡一笑。我沒有丈夫,隻有一個兒子,叫童童。
你愕然。離婚了?
沒有。我沒結過婚。
你越發驚異。那麽兒子……
年輕時不懂事,沒結婚就有了,孩子的爸爸不願娶我,但是我愛他,就一意孤行生了下來。
你眼中滿是疼惜。怎能這樣!你未免太不愛惜自己!一個弱女子,是怎樣獨自帶著孩子過了這麽多年?
我深深凝視你,綻出一個含淚的微笑。
確實,我為這孩子吃盡了苦頭,你不能想象的苦頭。我為他休學一年,為他挨盡父母的抱怨,為他受盡冷眼。為了他我在複學後拚命努力,終於在兩年後以優異的成績畢業,並順利找到工作,在美國紮根下來。我把這孩子接到我身邊,和他相依為命。他很爭氣,一直表現出非凡的才幹,去年,他如願考取了斯坦福大學。
你渾身一震。斯坦福!隨後臉上泛起笑意。很好,很好,恭喜你!——這麽多年,就沒遇見喜歡你的人?
我微微一笑。遇見過一打,有男人,有女人。
都不合適?
都不合適。
或許你的要求太高了。
曾經滄海難為水,你懂的。
別過於執著。孩子的父親不願娶你,說明他不夠愛你,不該為這樣的人貽誤終生。
是我自己甘心。我笑。
你眼中有清淩淩的惻然。
這次回來,呆多久?
周末走。
你聞言默然。我撥通手機,幾分鍾後,一個高大的年輕人走了進來。
這是我兒子,童童。童童喊叔叔好!
他長得真像你!你歎。
很多地方也像他爸爸,這也是我能守著他過一輩子的原因。
你搖頭歎息。
後來我們和你一起吃了頓晚飯。童童和你,聊得很開心。看得出來他很喜歡你,正如你喜歡他一樣。你們相談甚歡時我抬眼望向窗外,想起李叔同的詩句:華枝春滿,天心月圓。我感到一生中從未有過的圓滿。
臨別前你肅然問我,你身體出了很大的問題,對麽?
我淡笑不語。
你說,過來,坐下。
我就坐在椅子上。你在我身後坐下,我感到你的雙手在我背上遊走,同時一股股熱流湧進我體內。我聽到你的歎息: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
不知過了多久,我回身望向你,看到你一臉枯槁,仿佛已耗盡元氣。你的眼神無限哀傷。怎麽會這樣!你再一次歎息。是我誤了你!這些年,你太累了……
我終於落淚。
明天再來,我要盡力修複你!你說。
不能了。這次回國,行程很緊,還有很多人要見……
還有什麽比命更要緊!你激動。
你在乎我的命嗎?我幽幽望著你。
當然!當然在乎!你是人世間我唯一愛過的女人!你斬釘截鐵。
我聞言淚下如雨,扛了二十年的堅強碎落一地。我撲進你懷裏。你的身體緊繃,仿佛正被巨大的痛苦攫住。我聽到你的心跳加快,幾秒鍾後,你緩緩摟住我的身軀。又回到二十年前了。又回到那些無憂無慮的時光,你把我放在手掌心的歲月。我緊抱著你,像緊抱著一世的歡愉。
也許我可以救你的。你悲愴低語。
死生有命。我輕輕回。這一生,我無怨無悔!
臨別前你把跟隨你二十年的念珠送給了我,每一個珠子都曾被你的指頭撫摩過千千萬萬遍,如今光芒閃閃。你送了童童一塊玉,語重心長地對他說:謙謙君子,溫潤如玉。要好好讀書,好好照顧你母親!
你把我們送到山門外,直到走遠,回頭時,仍能看到你蒼鬆般的身影,久久目送我們離開。
這大概,是今生今世我們最後一次相見了。也許我該來得早些,但我有我的緣故。
這一世我愛你至深,在你之前,我不曾如此愛與被愛過,在你之後,我亦再未如此愛與被愛過。你在山中修行,我在人間同步。你修佛法,我修愛情。身為一個弱女子,多少人以為我不能獨扛生活的風雨,我卻不僅一路走來,並且走得幸福,皆因一路上有你做我的護身符。為此我要感謝你,感謝你在我生命中出現,激發出我生命中如此的潛能。多年來雖然相隔萬裏,我心卻絲毫不曾與你分離。事實上,你一直在我生命裏,在我朝朝暮暮的歲月裏,如影隨形,如空氣般將我包圍。想到你,我就有跨越千山萬水的勇氣!
所以我獨自養大了你的兒子。那日我去見你,就為讓你們父子團聚。我很開心,你們那麽親近。你說他長得像我,其實你若留意,他微笑之時,眉眼間全都是你。他聰明,善良,正直,如你。他被斯坦福錄取,專業是你當年未能繼續的專業,就算替你完成中斷的人生。他身上有你最好的基因,我慶幸的是,他眷戀人世,有心愛的女友,不會步你的後塵。
在這封信之前你們都不知彼此的身份,我一直隱瞞著所有人,包括我的父親母親,隻為保護你,保護你的理想,你的清譽。
你開心嗎?當知道你的生命可以延續?
至此我把一生都給了你。我愛你。願來世我們再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