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榨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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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途島號

(2017-11-10 10:38:53) 下一個

 

遠望見它的身姿時,我著實被震撼到了。那是個深灰色龐然大物,靜泊海邊,在海麵投下藍黑的巨影。它於1945年上崗,在不辱使命地服役近五十個春秋後,於1992年退役,2004年抵達聖地亞哥灣,從此永久停靠於海軍碼頭,成為一座活體博物館,至今雄健。

 

 

它就是中途島號航空母艦。

 

 

隨人流拾級而上,步入停機層。幽暗的光線,開闊的大廳,滿眼小飛機,模擬飛行器,熙熙攘攘的人。轉戰甲板,一出電梯,碧海青天即呼嘯而至。甲板上一排排退役戰鬥機,都有了春秋,有的渾身繃帶,形似傷員。一鶴發老者立於一架小飛機旁,被眾人當背景板合影,原來是該機舊主,曾參與二戰。甲板中央,一座飛行員雕像擺著航母style,正引領萬裏之外的中國潮流。碧天之下,星條旗烈烈飄舞,戰鬥機蓄勢待發,整片天地陽光燦爛。

 

 

想象軍人在航母上的日日夜夜,可以在甲板上看星星,吹吹風,如果可能,再來杯紅酒,我有些許神往。畢竟,相比真刀真槍的對峙,以這巨無霸為掩體的日子要安全得多。航母上的人生,不會糟吧?

 

 

這念頭在我進入航母底部生活區的瞬間,土崩瓦解。

 

 

是從一個長圓形小門進入的。門口標牌寫著:地下城市。一路陡峭的樓梯向下,向下,落地了,向前,再向前,右轉,左轉,滿眼銀白管道,是個迷宮般的鋼鐵世界。在生活區,隨意跨進一扇小門便是逼仄的臥室,上中下三層的床鋪,坐起都能碰到頭那種。當然也有條件不錯的,內設雙人床、書桌、浴室,是為極少數軍官準備,與普通軍人無緣。在迷宮裏繞來繞去,看見數個洗衣房,裏麵堆疊著高大的滾筒式洗衣機烘幹機,正隆隆轉動。想當年,專司洗衣的兵士每日即固守於此,聽著機器不停轟響,沒完沒了將髒衣服丟進去,將幹淨衣服掏出來,衣服的顏色和質地都千篇一律——我看著都要抓狂,他們深處其中,可曾抓狂?

 

 

民以食為天。當然有餐廳。大大小小的餐廳。食物模型,廚師模型,皆栩栩如生。耳畔仿佛傳來軍人用餐時的交談聲。都是傳統的美國食物,看著不壞,但在這不見天日的地下餐廳,用餐者可知其味?

 

 

還有教堂。小小一間,照傳統教堂的樣子設計:橡木長椅,彩色玻璃,光線黯淡。活在生與死的邊緣,離上帝如此切近,人的信仰是否也會格外壯健?曾在這教堂裏禮拜的官兵們,都默默祈禱過什麽?

 

 

甚至還有監獄。不難理解。這是座共生著四千七百人的地下城市,有人犯罪,不足為奇。於是在本已不見天日的空間內再辟出一個個獨立隔間,以鐵柵為門,表明其罪犯身份。於是這囚犯日日所見的,便隻是咫尺之外那堵白牆。他們可曾抑鬱、窒息?

 

 

不隻地下一層,還有地下二層。越往下走,心越慌,如入地牢。正慌亂,一轉彎,拐角現出一張小圓桌,桌上一隻玻璃瓶,瓶內一朵紅玫瑰,是假的,然而開得正豔,大概已豔了幾十年。雪白的牆,雪白的桌布,襯著這樣一抹鮮紅,其間凝聚著多少對於美,對於愛,對於生活的向往? 是誰,曾對牢這朵玫瑰用餐?當目光落在這沒有生命的紅玫瑰上,他心中可曾泛起悲傷?

 

 

這個地下城市裏,可曾有歌聲,有歡顏?

 

 

戰爭的殘酷,總與戰火,硝煙,殘垣斷壁,血肉橫飛相連。通常,航母上的日子是不在我惻隱之列的。及至深入航母,近距離觀摩了其中生活,我才深深意識到,有一種殘酷,是以溫和太平的麵目呈現。或許這裏很安全,若非飛行員,你會鮮少性命之虞,但這裏的每一天都形同牢獄。你隻是數千人中的一個,和所有人一起,被囚禁在這茫茫大海中的孤島上,淹沒在這巨艦冰冷的銀白色肚腹裏,如同忙忙碌碌的工蟻,存在的意義早被決定。你誠然有吃有喝,機體如常運轉,但人生最寶貴的元素卻已被過濾殆盡: 沒有土地,沒有綠色,遠離親人,遠離愛情。若是工種決定需長期呆在地下,就連陽光都難得一見。就連想念,都隻能在陽光無法照進的角落進行。

 

 

那些年輕鮮活的生命,他們是如何熬過了那了無生趣的歲月?

 

 

中途島號對麵海灘立著座高大的“勝利之吻”雕像。雕像取材於眾所周知的經典曆史照片。據女主角伊迪斯回憶,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二戰結束。消息傳到紐約時代廣場時,她正在現場。人們激動異常。突然,她被身邊一名素不相識的海軍戰士拉過去親吻。伊迪絲說:“當時我大腦裏一片空白,但沒反對他吻我,因為他曾為正義而戰,同時也為我而戰。”

 

 

而後來被找到的男主角麥克達菲說,當時他年僅18歲,正在紐約換乘火車前去看望女友。這時他突然得知日本投降和戰爭結束的消息,欣喜若狂,直衝到大街上,正看到護士伊迪絲,她正微笑著朝他呼喊。他便徑直走到她身邊,親吻了她。

 

 

平生第一次,我真正理解了勝利之吻的內涵。那一吻裏,有對戰爭的控訴,有對自由的熱望,超越肉欲也超越情感,是人性之光在兩個陌生男女身上的閃現。所以這一吻被稱作世紀之吻。盡管兩位主人公已分別於2010和2014年作古,但作為和平與自由的符號他們卻將永世長存,就如他們的雕塑將在藍天之下永世長存一樣。

 

 

走下中途島號,地下城市所帶來的陰鬱心情被滿眼陽光海水棕櫚樹和歡歡喜喜的人流所衝淡。站在勝利之吻的雕像下回望,那灰灰的龐然大物有如監牢,關於戰爭的一切,都被幽禁其中。

 

 

戰爭本身就是牢籠。和平本身就是自由。每個人都該自由自在地活著和行走。所以,願所有航母都成為曆史的遺跡,願其每一分每一秒的存在,都隻為永不再存在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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