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來了!快衝啊!”
不知誰眼尖,老遠就看見部隊的軍用卡車開過來了,大吼一聲。於是正望眼欲穿的孩子們呼啦一下,全衝到馬路牙子上,擠作一團。
卡車還沒停穩,膽大的已一個箭步衝到側麵,一隻腳踏上車輪,兩隻手攀住車身,蜘蛛俠一樣輕車熟路地跳進車去,搶先占據有利地形。所謂的有利地形,是指能依能靠,在緊急剎車時不至趔趄摔倒的部位。
眨眼工夫,卡車四麵八方都掛滿了瘋狂攀援的孩子。我也不落後,手腳並用從車輪爬上了卡車。惜乎還是晚了一步,好位置已全被占領,隻有橫跨車身的幾條粗鐵杠,還剩幾隻手的空間。趕緊伸出一隻手牢牢抓住,同時長出一口氣,身心都得到安頓。
沒幾分鍾,卡車已塞滿部隊的孩子。這些孩子每日清晨乘專車到興城縣城,下車後,徒步走上長長一段路,穿過古城樓門洞,右轉,繼續沿古城墻走過長長一條石板路,就到了南一小學。下午放學後,在同一地點,每隔半小時就會有部隊專車來接。這趟裝不下,就得再等半個鍾頭,下趟走,因此所有孩子都會使出渾身解數,爭取在眼前這趟車上謀求一個立足之地。至於是否安全,沒人在乎。軍隊的司機們也早司空見慣,認為這雜耍般的爬高走低是軍人後代最起碼的生存技能。
終於,卡車發動了。孩子們又笑又叫,永無寧時。不時一個急剎車,沒任何依附的孩子猛地一個趔趄,倒在另一個身上。好在人滿為患,大夥兒擠得像沙丁魚,連倒地的空隙都沒有。車在一條小白楊的林蔭道上開上二十多分鍾,一路穿越斑駁的陽光,清風飄飄的田野,風吹得一條條紅領巾朝腦後飛。這樣人聲鼎沸著,就到了軍營門外,車開始減速。站崗的戰士對著卡車筆直地立正,敬禮,直到車開進院門。一馬平川橫亙在眼前的,是開闊的健身場,一水的天藍健身設備。戰士們穿著白背心綠軍褲,露出結實的腱子肉,正在高大的秋千架上上下翻飛,令我們嘖嘖不已。
車在軍營裏又繞一會兒,終於抵達家屬區,停了。剛停穩,孩子們就一窩蜂爬下去。我斜挎著綠帆布書包,抓住鐵杠,一個箭步躍上車身,跨過車側擋板,三下五除二,已然踩著車輪翻到地上,拔腿就往家跑,身後揚起一片煙塵。
那時的家,不說徒有四壁,也差不離。我的房間隻有一張古舊的黑木桌,一條同樣有年頭的長凳,一個木板床,而已。一進門就衝到桌邊,分秒必爭地做作業,直到母親幾次三番催吃飯。典型的晚飯是:白菜豆腐燉粉條,炒海帶,紅燒帶魚。興城是臨海城市,老百姓的飲食也就以海鮮為主。那年月,海味尚未成奢侈品,因此家境平凡如我者,碗碟也頻頻能被海鮮光顧。
每天都會有三五小販騎著車,在樓下轉來轉去地吆喝:“賣——魚嘞——”車後座兩側各綁一隻大筐,筐裏裝滿大大小小的海魚。母親趕緊從窗戶探出頭,高喊:“賣魚的等等!”然後就抄起一個鋁盆衝下樓,在小販的筐裏一頓挑挑揀揀,端上來一盆新鮮帶魚,有時是一種她稱為“扒皮魚”的小魚,因為這魚隻有中間一根刺,別無小刺,紅燒之後,扒下兩側的肉即可大快朵頤,因是得名。有時是漁民新打上來的青蟹,還揮舞著長螯,在筐裏拚命踩著同類想爬出筐去。母親全挑團臍的母蟹買回,用刷子在水龍頭下將泥沙清理幹淨,一隻隻扔進大蒸鍋,扣上蓋子,蓋子上再壓塊磚頭,就放在爐子上大火蒸。不一會兒,蒸汽上來了,螃蟹們吃不消,拚命用爪子抓撓,試圖把蓋子掀開。這徒勞無功的掙紮隻幾分鍾就結束了。隻聽水咕嘟咕嘟響,蒸汽嘩嘩往天花板上衝。每次我都聽得百爪撓心。長大後才明白,怪道聖人揚言“君子遠庖廚”,又提倡“食不厭精,燴不厭細”。原來吃還是要吃的,但殺豬宰羊這類殘忍事還是不見為妙,免得失了胃口。蒸了一個多鍾頭,螃蟹熟透了,紅通通地,一隻隻揀在大盤子裏,我和弟弟坐在桌邊,從小腿吃起,然後是長螯,肥美鮮香的蟹黃,最後是那兩大塊白白嫩嫩的蟹肉。真是人間美味,叫人口齒噙香。有時,母親隻買幾斤拇指蓋大小的螃蟹,炸了螃蟹醬拌麵吃,別有一番鮮美在舌尖。
興城的夏,驕陽似火。貫穿在綿長記憶中的,始終是那一聲聲清脆的“甜——冰棍兒——”。那時的中午大家還午睡。沒有空調,一台笨重的落地風扇已是奢侈品,“嘎吱——嘎吱——”,風扇笨拙地搖頭,從左邊,到右邊,賣力把涼風吹向屋子每一個角落。可是還沒吹出多遠,已被熱氣迎頭擊斃,因此屋子仍然熱得像蒸籠,身下竹席已被汗水濡濕,人躺在濕熱的席子上,口幹舌燥,幾乎昏厥。就在這時,賣冰棍兒的吆喝聲由遠而近。我和弟弟翻身而起,捏著幾個分幣衝下樓,對著那人背影大喊一聲:“買冰棍兒!”車立刻停了。車頭掉轉,朝我們的方向騎來。車後座一個四四方方的箱子,箱子外裹著厚厚的白棉被。賣冰棍兒的邊掀蓋子邊問:“奶油還是雪糕?”——那年月,也就這兩種選擇了。奶油冰棍兒其實就是糖精和水的冰凍物,半透明,有種令人難忘的清香,三分錢一根。雪糕呢,有些牛奶的成分,口感稍細膩,一毛一根。我們每次都選奶油。揭開外麵那層淺色蠟紙,迫不及待地咬下去,那個清涼啊,五髒六腑都為之一凜。
夏夜,軍營大禮堂常播免費電影。我們混在大人中間,囫圇吞棗看了《小兵張嘎》、《鐵道遊擊隊》、《狼牙山五壯士》之類老片。其實全不在乎看什麽。瞄個兩三眼,就呼朋喚友跑禮堂外的大草坪上,捉蛐蛐,逮螞蚱,樂此不疲。那時我膽子奇大,什麽都敢上手,天牛,螳螂,捉到了,一隻隻穿在狗尾巴草莖上,拿去喂野貓。草地上還生著好些我們稱之為“黑幽幽”和“葫蘆瓢”的小植物,前者長著黃豆大小、紫黑色的漿果,甜而多汁,後者則是小小的瓢形果實,沒長老之前,又甜又嫩,是我們絕不會放過的野果。
那時最讓我著迷的事,莫過於撿落花生。軍營裏有一大片花生地。秋收時節,收割機在前頭轟隆隆地開,我們在後麵徒步爬梳漏網之魚。褐色的泥土,肥沃,潮潤,散發著沁人心脾的芳香。一道道翻開的犁溝筆直地向遠方奔去。我們人手一隻籃子,一把小鏟,在犁溝間細細搜尋,不時從鬆軟的泥土裏刨出一兩枚白白胖胖的新花生。歡呼一聲,丟進筐裏。不多時,每個人的籃子都裝滿了落花生。直起腰,抬頭望望斜陽。彼時,夕陽西下,彩霞滿天,絢麗的霞光將大地染上一層橘紅,整個田野都飄緲著如詩如畫的氣息。我提著籃子呆立夕陽中,如癡如醉。
秋天很美,但也相當短促。不久,漫長的冬日就取而代之。每天天還黑著,嘹亮的起床號已響徹軍營,緊跟著就聽到戰士們晨跑的號子聲。“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一、二、三、四!”腳步聲由遠及近,越來越重濁,踏碎無數人的清夢。
我們迷迷糊糊從被窩裏爬起來,渾身發抖。那年月,暖氣總在清晨成為強弩之末,滿屋涼颼颼,人要靠極大的毅力才能離開暖烘烘的被窩,哆嗦著把秋褲、棉褲、褲子一層層穿起來。大雪紛飛的早晨,母親常煮西紅柿雞蛋麵給我們吃。那時節早斷了新鮮西紅柿,家家戶戶門口和陽台都堆滿大白菜,是整個冬天飯桌上唯一的綠葉菜蔬。但母親很有遠見,早在盛夏,就從軍營菜地裏買了成堆的西紅柿,分批做成西紅柿醬,用葡萄糖瓶子裝了,密封,一排排碼在窗台上,以備蕭條的冬日裏偶爾改善夥食之需。
興城的冬天,寒冷漫長,人因為酷寒而變得遲鈍木訥,卻也不乏快樂時光,那就是正月裏的趕廟會。年三十晚上,吃過晚飯,爸媽騎車載我們去縣城。城裏人山人海,燈火通明。看熱鬧的人摩肩接踵地立於街道兩旁。街道中央,穿戲裝的表演者踩著兩根高蹺,扭啊,跳啊,甩著長長的袍袖,在鑼鼓聲中歡天喜地地前行。我們邊看,邊就著寒風吃熱騰騰的烤紅薯。看完舞龍舞獅,順道去摸古牌樓前的石獅子,祈求來年平安無恙。還曾登臨過一些收藏文物的小樓,參觀也不知是真是假的越王勾踐劍。夜色中,古老的城樓巍然聳立,四角飛簷上鐵的風鐸迎風鳴響,發出清越的叮當——,叮當——,深邃,綿長,一直飄進人靈魂深處,在那裏久久回響。
漫長的等待,終有盡頭。終於,風吹柳花,飛絮滿天,春去春又回。上學下學路上,又開始看到熙熙攘攘的小販。隻需遞過去五分錢,街角的老伯就會拈起一根竹簽,在裝麥芽糖的鋁盆裏卷啊,卷,直到卷出一個紡錘形的麥芽糖棒棒,有著琥珀的色澤,粘粘的,舔一下,透心甜。但我最常光顧的,是賣歌片的小攤。那時流行各種港台劇,諸如《射雕英雄傳》,《十三妹》,《武則天》,紅極一時。它們的主題曲、插曲、片尾曲被印在一張長長的銅版紙上,再一頁頁折疊起來賣,被稱作“歌片”。我用零花錢買了幾乎所有的歌片,閑暇時用口琴練習上麵的曲子,幾年下來,倒練出一身絕技——沒有我聽完兩遍還吹不出來的曲子了。直到今天,昔日所有的主題曲都還爛熟於心,令我時時緬懷。
四年級那年,父親轉業了,我們全家隨之離開了部隊,離開了興城。離別之夜,我那兒時的夥伴淚眼婆娑地站在火車車窗外,嗚咽著朝我揮手。而我,在強顏歡笑的道別後,終於無法承受心中的痛楚,獨自躲在火車過道裏,淚流滿麵。火車慢慢啟動,我抹去淚水,睜大眼睛,最後一次凝望那座城市的燈火,凝望追著火車奔跑的,與我朝夕相處六年的小姑娘,知道,這一別,或許就是永別。
至今,我果然再沒回過興城,再沒回過我生活多年的軍營,再沒見過我兒時的夥伴。那些貧瘠而奔放的歲月,定下了我一生活著的基調,讓我至今熱愛自然,敏於美好,心地明亮,自由自在。在不惑之年,特撰文以記之,為此生不能消歇的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