橋

 

暮色四合，你走在古道上，周遭隻見枯藤，老樹，烏鴉嘎嘎叫著盤桓在林梢。西風嗚嗚吹，野溪潺潺流，你心中的焦慮如暮色加深：今夜，該在何方歇腳？

 

 

轉過一道彎，忽見一座小橋橫跨溪上，正所謂：路轉溪橋忽見。橋不長也不寬，鬆枝釘成，兩側參差地露出些許枯鬆針，上麵鋪了沙土，不能更簡陋，但是你霎時安心，抬腳就過橋去，穿花度柳，行幾箭地，一座小小農舍便在眼前。

 

 

何以見橋即心安呢？因為有橋便一定有人。橋是人的作品。再簡陋的橋，野獸也做不出。所以橋，一定通往人煙。

 

 

有水，有峽穀之處，便有橋。橋有大有小。水大，穀寬，則橋大；水小，穀窄，則橋小。因此世間橋，尺寸無數，有的小到形同庭園擺設，有的大到連綿數裏，氣吞山河。

 

 

少時，奶奶家門外就是座小橋，鬆枝做的，一米多寬，長也不過三四米，下麵是小小一條溪流，冬季斷流，春天被春潮漲滿，打著滾兒流往村外。每一天，我們都在那橋上走幾十遍，去打水，去種菜，去爬山......種種營生。隻聽嘎吱，嘎吱，橋身唱著歌，渾身顫巍巍。我常久蹲橋頭看水，看水底的石頭，遊魚，還有藍天白雲，和我自己的影子。

 

 

後來走出了山野，坐老舊的公交車去往縣城。半路，經過一座大橋。那是大得多的石橋，高高的，有好幾個孔，水從山裏流出來，經過這些孔，匯入對麵的密雲水庫。公交車就跨過這座橋，一直挺進繁華之地。

 

 

再後來見到了盧溝橋，數了橋柱頭上的501頭獅子。又走過頤和園的十七孔橋，那裏的獅子更多，有544頭。我在橋上走來走去，摸每隻獅子的頭，像觸摸曆史，看十七個孔在水中的倒影，呼吸曆史深處吹來的風。

 

 

金門大橋是我迄今見過的最長、最美的橋。我在晴朗的，陰霾的，起霧的，雨絲斜飛的各種天氣裏，走過或跑過那座橋，一個架在青天碧海之間的，橘紅耀目的天地。從這端到那端，都是鋼筋鐵骨的自由。我在自由之中穿梭。

 

 

我喜歡橋。在我心裏，橋是個溫暖的意象，意味著安然跨越。哪怕下麵是瀾滄江的渦旋，是黃河的狂濤，是雅魯藏布江震耳欲聾的激流，你在橋上走，也不必擔心會濕了腳，或被巨浪吞噬。因為腳下是結結實實的依托。

 

 

橋還是情感的載體。白娘子和許仙在斷橋相會，羅伯特和佛朗西斯卡在廊橋相逢，《魂斷藍橋》裏，瑪拉在滑鐵盧橋上為愛殞命。沉從文先生在給張兆和的情書中寫道：我看過很多地方的雲, 走過很多地方的橋, 喝過很多地方的酒, 但隻愛過一個正當好年華的女子。 以及，在青山綠水之間, 我想牽著你的手, 走過這座橋, 橋上是綠葉紅花, 橋下是流水人家,橋的那頭是青絲, 橋的這頭是白發。----多麽令人心醉的美！

 

 

古詩中，橋的意象更是不勝枚舉：春雨斷橋人不渡，小舟撐出綠陰來；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

 

 

毫無疑問，橋是文人墨客和藝術工作者的寵兒。為什麽呢？因為它美。首先是形美。不管什麽橋，總是跨越的姿態，勝利的姿態，不管腳跨長河兩岸還是幽穀兩邊，都是頂天立地的姿態。再小的橋都有這樣的風神，而這樣的風神，總是美的。其次是意象之美。但凡有橋，多半有水，有水就有了風情和生命力。或小橋流水，一動一靜，人在橋上，看夕陽，聽晚鍾，手揮五弦，目送歸鴻，美；或大橋大海，一剛一柔，人在橋上，憑海臨風，感天地之浩瀚，思宇宙之無窮，亦美。最後，是品性之美。一座橋，小巧也好，雄奇也好，總是為了承載，為了方便人穿越。它的姿態總是謙卑的，不管風霜雨雪，永遠弓著脊梁，預備人的踩踏。

 

 

人生在世，不止有有形的橋，更有無所不在的，無形的橋。比如，努力是一座橋，通往理想；旅行是一座橋，通往閱曆；愛情是一座橋，通往幸福；婚姻是一座橋，通往子女；運動是一座橋，通往健康；閱讀是一座橋，通往豐盛；音樂是一座橋，通往愉悅；宗教是一座橋，通往安寧......

 

 

終我們一生，都在各種有形無形的橋上走，獲得某種成長和升華。而我們自身也是座橋梁，不經意間，身上散發的智慧與溫暖可將他人送往更美的彼岸。

 

 

若我們美好，經過我們的人也必更美好。做美好的橋梁，在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