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過了十幾個感恩節了,年年餐桌上都沒少過火雞,今年也一樣。本打算以燒雞烤鴨之類代替,無奈兒子已被美國文化洗腦,離感恩節還有一個多月就成天在學校畫火雞,讀火雞故事,然後回家嚷:我要吃火雞!
要說以我對飲食的熱忱,可以山寨任意一道中國菜,再麻煩也能樂在其中,唯獨火雞讓我打心眼兒裏愛無能,連隨便烤一隻的念頭都升不起。真心覺得世上沒有比火雞更難吃的肉了。宣傳畫裏的烤火雞個個金黃燦爛,油光閃閃,以銷魂的姿勢躺在大白磁盤裏,睡美人般,周圍一圈五顏六色的水果點綴,肚子裏塞滿香腸蘋果鼠尾草迷迭香,看著甚是誘人。一刀切下去,露餡了,金燦燦的皮下是白擦擦的肉,近視眼不戴眼鏡都能看清那粗大的紋理,嚐一口,既幹且柴,索然無味,還腥得特立獨行。當時烤出來的也就罷了,吃剩的放進冰箱,隔天拿出來,微波也好,熬湯也好,下鍋炒也好,無不腥得能熏死兩隻狐狸。
而我竟一直入鄉隨俗,一年年麻木地吃下來,仿佛感恩節不吃火雞就不算過節不入流了。好容易活到四張,有了徹頭徹尾做自己,愛誰誰的勇氣,又被孩子的意願綁架,被迫繼續吃火雞。
純粹為了不讓孩子失望,娃幹媽和往年一樣,照例從華人超市訂了隻烤火雞,感恩節當晚取來,全身包著銀白錫箔紙,碩大一隻,還附送薄餅大蔥蘸料,山寨北京烤鴨的吃法,算是中西合璧。打開錫紙一瞧,樣貌有燒雞風範,是迎合華人口味的改良版。兒子歡呼一聲,抓起條大腿就啃,女兒也激動地叫:我要吃皮皮——感恩節晚餐就此拉開序幕,人們紛紛取餅,抹醬,卷上大蔥和片下來的火雞肉,開吃。
七個人吃了一晚上,隻消滅掉冰山一角,被卸掉一條腿和兩坨肉的火雞仍巍峨地聳立盤中。兒子吃的那條腿也剩下大半。娃幹媽又揮著刀子庖丁解牛,解出兩大盤火雞肉,帶走一盤,留下一盤,凍進冰箱裏。
其實一直都有心理準備的,可是次日,當微波後的火雞肉端上桌時,聞著那濃重的腥味我還是感到了難以遏製的惡心。小孩子蔫頭耷腦,有一搭沒一搭地吃,某人幹脆滿臉陰雲,表示這頓吃得太差,下頓必須補償。我一邊強壓惡心一邊憤憤道:你們這些人都被我給慣壞了!要是投胎在非洲,能有這個吃你們就燒高香去吧!能不能有點兒吃苦耐勞的精神?再說有那麽難吃嗎,這麽唧唧歪歪?!
然後我聽見自己靈魂深處天雷滾滾地哀號:蒼天呀,大地呀,這火雞真是特麽要多難吃有多難吃呀!
一時間感覺很對不起他爺仨,於是閉嘴,以某種類似舍生取義的大無畏精神默默啃一根粗大的火雞翅。
死氣沉沉地飯畢,望著滿桌狼藉,聞著指上的腥氣,忽然悲從中來,胸中滾過盧梭的名言:人生來自由,卻無往而不在枷鎖之中。沒人逼我吃火雞,尤其沒人逼我吃剩火雞,我卻被勤儉節約的理念左右著,忍著天大的惡心一口口吃完了盤裏的火雞肉。有這個必要麽?浪費這些肉能出人命麽?假如我連吃的自由都不給自己,那麽我還能在何處自由?在平凡的日子裏,自由不是光芒閃閃的口號,不是越獄,不是對抗,不是任何戲劇性的行為,而是點點滴滴聽從內心的選擇。即便是高大的自由女神像,也是由鋼鐵、銅片、水泥、柳釘一點點拚接而成,是瑣瑣碎碎的材質鑄就了世人眼中巍峨的,自由的象征。當我在每件小事上屈就某種約定俗成的觀念、信仰甚至無意識,無形中我就在放棄那構成我之自由整體的一點一滴的自由碎片,長此以往,我放棄的就是整個內心的自由。很多時候,維係清澄圓融的自由態不過需要一點點堅持,一點點不妥協,一點點不委屈自己不作踐自己的勇氣,甚至,隻是對一盤剩火雞說no。
意識到這點讓我悚然一驚,忍不住追想,這輩子我已在多少細碎的生活場景裏無意識地荼毒了我的自由。當看到朋友圈裏鋪天蓋地的火雞照片,我設想這些人都是熱愛火雞味道的,難道是我的味蕾異於常人?小心翼翼問了一個朋友,卻聽到一籮筐火雞難以下咽的吐槽,但為了一年一度的應景,也還是烤了,也還是吃了。
原來我不是特例,這更讓我感到悲哀。有多少人和我一樣,在有限的生命的時光裏,渾然不覺地追隨著某些傳統,某些風俗,某些集體無意識,絲毫沒有問過自己的內心。在多少事上我們本可以完全自由自在隨心所欲,卻不是被他人,而是被自己的惰性和麻木所左右,活在一個又一個不易覺察的枷鎖之中。
也許為了孩子的快樂,明年感恩節餐桌上還是會有火雞,但我不會再吃一口,更不會再吃剩火雞肉,哪怕剩得有小山那麽高。
疼愛自由,從拒絕火雞開始。
(一篇舊作。今年感恩節晚宴從Whole Foods訂的有機火雞套餐,味道way better than nonorganic ones。所以我跟著吃了不少。推薦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