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心力交瘁地坐在壁爐旁。她剛三十出頭,皮膚很白,但不是象牙那種柔潤的白,而是灰白,彷彿石膏大衛頭像的色調,又像畫家在白布上刷了層淺淺的灰。這灰再被一種來自靈魂深處的灰光加持,越顯出一種厚實的沉鬱。
從眉眼看,她年輕時應也不乏動人之處,但生活的風雨改變了她臉上的地貌,彷彿被連綿不絕的洪水衝刷過的平原,這臉上溝壑縱橫:額上三道橫紋看上去驚心動魄,顯示出憂愁滴水穿石的能量;嘴角因長年累月的思慮,已習慣性下垂;而法令紋尤其深,有如斧鑿。一言以蔽之,這是被生活的風雨侵蝕慘重的一張臉。
女人的衣著跟她的麵容可謂完美匹配:深灰的袍子,上麵打著大大小小的補丁,有些地方已磨得過薄,能看清布的纖維是怎樣縱橫交錯。沒有一件飾品,連枚胸針都沒有。脖子上空蕩蕩,纖秀的鎖骨隨她的呼吸上下起伏。袖子末端是一雙灰白腫大的手,由於長年累月給人洗衣服,關節已然變形。
黃昏的光線一點點黯淡,像要給這家徒四壁的小屋再增些淒苦。在這愁雲慘霧的昏黃色調裡,小屋中間那張油漆剝落的舊桌子,幾把搖搖晃晃的舊椅子,牆上幾張廉價裝飾畫,牆根那隻磕破了一角、插著幾朵落滿塵灰的勿忘我的陶瓶,都更加劇了辛酸的氣氛。
女人無力地坐在晚照裏,臉上的焦慮隨暮色加深。
主啊!她想,匯款怎麽還沒到呢?我們今晚就要挨餓了呀……
她丈夫在離家很遠的煤礦工作,一個月才回家一次。每次回來,會帶回當月的大部分薪水。若是因故回不來,也會按時將生活費寄回。這薪水不多,僅夠量體裁衣。自女兒出世,她洗衣的活計便已暫停,因此娘仨全靠丈夫的匯款過活。這還是頭一遭,已瀕臨斷炊,而生活費還沒寄到。
她是極吃苦耐勞的女人,幾乎一毫一厘地省儉著過日子。但即便如此,家裏也已海幹河淨,隻剩了最後一塊麵包。這麵包還是好幾天前,在麵包店黃昏打烊前的甩賣時光買的,已經又幹又硬。
她正需要奶水來喂幾個月大的女兒,但母愛驅策著她一口不吃,將麵包全留給了兒子邁克。
邁克是個五歲男孩。由於營養不良,頭很大,身子很細,形似豆芽。麵黃肌瘦的臉上,一雙大眼睛忽閃忽閃,仿佛全部生命力都蘊藏其中。他身上的衣服和媽媽的一樣破舊,也是補丁落補丁。腳上的鞋子小了,前端裂開,已露出大腳趾。
媽媽,我餓……半小時前,他祈求地望著母親。
女人歎口氣,走向壁櫥,拿出最後那塊麵包。麵包是圓形的,手掌大,硬硬的像塊鵝卵石。
邁克,這是我們家最後一塊麵包。爸爸的匯款還沒到,我們沒錢再去買麵包,接下來的幾天也許就要挨餓了。聽媽媽的話,好好吃這塊麵包。慢慢吃,一點一點吃,不要掉一個渣,叫我們寶貴的糧食喂了螞蟻。要把每一個麵包屑都吃進肚子,這樣就可以延緩挨餓的時間了,懂嗎?
邁克捧著麵包,望著媽媽,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這會兒他不在跟前,也許已吃完麵包,正在臥室裏玩玻璃珠吧?女人想。
門忽然開了,兒子走進來,小臉閃閃發光,好像正被巨大的喜悅籠罩。
邁克?你去哪兒了?什麽時候出的門?媽媽怎麽不知道!女人吃驚地站起身。
邁克帶著股冷氣走到媽媽身邊,將頭埋進她的圍裙。是的,媽媽,我出去了一下下。聲音裏掩不住的歡喜。
麵包呢?吃完了嗎?女人忽然沒來由地驚慌。媽媽希望你的肚子現在飽飽的!
媽媽!小男孩仰起頭,臉上籠著層神聖的光輝。我把麵包給了那位討飯婆婆,她又冷又餓,看樣子都快昏過去了!
什麽!女人跳起來,渾身顫抖。這可是我們家最後一塊麵包!我們再也沒有別的麵包可吃了啊,邁克!媽媽特意留給你,就是希望你可以少挨些餓……你怎麽能做出這樣的事!老天哪,媽媽真要被你給氣死啦!她雙手捂臉哭起來。哭著哭著,又絕望,又氣惱,在兒子瘦削的屁股上狠狠給了幾下。孩子卻並不哭叫。
相反,他目光炯炯地直視母親,臉上是與年齡不相稱的莊嚴。媽媽,他說,我向上帝祈禱,請他賜給我們今天的飲食,不要讓媽媽挨餓。上帝就對我說,把你現有的分給窮人,我就加倍賜福給你。所以我就把那塊麵包送給了討飯婆婆……
啊,可憐的孩子!女人抱住兒子,眼中淚光閃閃。可也許上帝的恩典還沒來,你就已經餓死了啊!怎麽會這樣傻呢?
小男孩挺起瘦削的腰板拍拍母親:放心吧,上帝不會騙我的!他一定會給我們送來麵包。說不定,說不定還會有肉呢!啊,好想吃烤鵝……他舔舔嘴唇,女人聽到他肚裏狂野的咕咕聲,心碎欲裂。
就在這時,門又開了,丈夫風塵仆仆地走進來。
邁克、南希!他興高采烈地喊。
爸爸!大衛!母子同時叫。你怎麽會在工作日回家?
一言難盡,快先給我弄些吃的,餓死了!丈夫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把肩上的麻袋扔在腳下。
哦,家裏已經連一片麵包渣都找不到了!我敢說我們的老鼠鄰居正在逃荒呢……妻子神色悲戚。
看這是什麽?丈夫踢了麻袋一腳。女人好奇地蹲下身探看,發現裏麵竟是些野雞、獾、鵝之類野味。她又驚又喜,用探詢的目光望著丈夫。這是……?
嗐,一言難盡!晚上再跟你細說。不過簡單說呢就是,煤礦發生了坍方事故,你丈夫大難不死,還拿到筆撫恤金和遣散費,夠咱們撐持一段了。然後回家路上,經過小山穀時,嘿,運氣別提多好,遇見個獵人,他對我說:老哥啊,今天我的獵物太多了,簡直不知怎麽扛回家,就請拿走一麻袋吧!別客氣,說不定你家裏的老婆孩子正巴望著吃野味哪!──你說妙不妙?
女人聽完愣住了,半晌才意識到兒子在搖自己手臂,邊搖邊叫:媽媽你看,上帝沒有騙我!他給我們送來了吃的!我想吃烤鵝,他真的就送來了鵝呢,媽媽!
女人眼中含淚,將兒子緊摟在懷中。是的,她親親他的頭發說:媽媽這就去給你做烤鵝!
(發表於昨今兩日的《世界日報》小說版,大標題《說故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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