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榨時光
我思。我寫。我在。
我們當中，有不少人是這麽長大的：
父母完全放羊。不放也沒法，因為自己就是文盲或半文盲，既沒幫的意識，也幫不上啥，隻能管吃喝拉撒。我們有很大的自由散漫甚至墮落的空間，可以上課混，下課瘋，成績隻要別太離譜就行，畢竟身為學渣者也沒太多罵人的底氣。加之那年月名校效應還沒現在這麽變態，前途還沒這麽變態地跟出身掛鉤，爹媽們也就還沒扭曲，絕不會拿著鞭子站你身後，逼你考第一。
但我們都顯出了非人的自我約束力。我們認認真真聽講，認認真真做作業，認認真真刷習題。我們寫完作業會認真驗算，錯了會認真修改，我們認真備考，力求班級甚至年級第一。我們打小就有強烈的進取心和榮譽感。我們的快樂來於刻苦努力，以及努力帶來的鶴立雞群。
想想都不可思議。我媽小學二年級文化，我爸初中畢業，家裏還成天雞飛狗跳炮火連天，我這力拔頭籌的勁頭是打哪兒來？基因？不像。基因突變？大概是。小學四年級時，還沒見過燕園，還不知北大全稱，就已立誌要考“北大大學”，一夢八年，矢誌不渝，連高考誌願都自理。八人宿舍，人家父母左右兩邊夾著孩子討論，我自己大筆一揮：北大法律，不服從調劑！——現在想想真是有夠慘也有夠懸。
但是我也夢想成真。
某人經曆大同小異，不同的隻是家裏不雞飛狗跳而已。所以我倆常對著悲歎，這樣自覺的倆大基因，怎麽就生出這麽不著調的熊孩子尼？整天惹是生非搞破壞也罷了，作業也得大人催，如今的作業又全在網上做，眼錯不見人就打遊戲看Youtube去了。被迫站身後盯著也不是事兒。中文就更別提，各種仇恨，哭鬧，求放棄，一周鬼哭狼嚎幾回，折磨得我，人性中所有的惡都爆發，拍桌子打板凳兒地吼：人總統的孫子都在學中文，你以為你是誰，不學？彈鋼琴就更是一把辛酸淚。我怕短命，早棄了，某人這五音不全的還不甘心，拿生命監督孩子練琴。
而我們竟並不孤獨。一段時期以來聽了不少北大父母的吐槽，吐槽孩子不自覺，不進取，不夠聰明。有人說，看我家閨女的考卷心驚膽顫，覺得錯的都情有可原，然後就想我小時候門門100怎麽那麽牛。有人說，以前人家覺得我牛還不以為然，看了我閨女的表現我懂了，我那時真的是好牛啊！有北大媽媽跟校長哭訴，自己和老公當年如何如何學霸，孩子如何如何泯然眾人。我默默聽著，感覺找到了大部隊。
目力所及，遍地推媽推爹。什麽都推。鋼琴，足球，演講，數學，國際象棋……有錢的大把砸銀子，沒錢的節衣縮食也跟風。能推出個什麽成果來，不知，但是因為人家推，自己不推就等於自動倒退，所以不行，得推，哪怕跟沒頭蒼蠅一樣，東撞西撞，累得吐血，而孩子不過打了一堆醬油。
這樣燒錢燒時間地推有沒有成效呢？有。比如在美國，鋼琴比賽拿全美一等獎，爬藤的籌碼就大多了。國際奧林匹克數學競賽拿金牌，斯坦福基本就可以打包票了。網球打進奧運會，大藤基本就能隨便兒挑了。問題是，每個項目有幾個金牌第一一等獎啊？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的循環的概率是，你家娃將是分母中的一員。
就算推進藤校，也才隻是開端。多年來聽說過多少這樣的例子：孩子在父母的各種推之下，終於爬藤成功，入學才一年半載，不是憂鬱了，就是行為問題被勸退了，就是自殺了。可以說，每年都時有耳聞。究其原因，大概在於，推乃外力，相當於被左右，被安排，孩子的主觀能動性並不參與其中，甚至還被削弱。到了大學，凡事要自己拿主意，做取舍了，而真正的主見並未建造起來，於是就悲了劇。
就如你我的成長曆程裏，起決定作用的不是環境，不是爹媽，而是主觀能動性，那種自發地想要出眾，想要勝出，想要力壓群雄的內驅力，也即自推。
和某幼兒園老師聊天，隨口問有孩子嗎？答有，一兒。上幾年級？答大學。哪所大學？答哈佛，本科政治，研究生法律。
當時就虎須一震。再詳談，發現人孩子高一才來的美國，音樂體育無一出彩兒，單憑領導才能，實幹精神，以及最重要的，凡事都有深刻獨到的見解，被哈佛錄取。據說在哈佛也是人見人愛花見花開，教授拿他當朋友，特愛和他討論問題。家長起了什麽作用嗎？什麽都沒，完全放羊，兩口子每天忙著養家糊口，孩子自個兒打理一切。想學鋼琴，嫌貴，人自己在Youtube上找教程自學，讓我等二十四孝爹媽情何以堪！
和某牙醫秘書聊天，問有孩子嗎？答一閨女。上幾年級？答大學。哪所？答UC Berkeley。
也是虎須一震。再詳談，發現秘書兩口子也是每天忙賺錢，孩子壓根兒沒時間管。作業project全自己完成，爹媽隻管簽字。並且因為沒錢燒，孩子既不上興趣班也不上補習班，就這樣也進了伯克利。
兩相對比，你可以看出，推的用處不大，至少不是決定性地大。第一孩子沒內驅力的話，再推也就是事倍功半，好比不想拉磨的驢，你在後邊兒怎麽掄鞭子也是白搭。第二就算推得動，又能推多遠？總不能推進哈佛耶魯還跟在一旁當拐棍兒吧？總有一天要放手，而習慣被推的孩子就像人工飼養的狼，驟然給扔到荒郊野外，不餓死才怪。所以名校生患憂鬱症的自殺的有嚴重行為問題精神問題的，層出不窮。
所以最好是孩子自推，自己對自己負責，自己做自己的驅動力。這就意味著爹媽首先要引導，像母狼教小狼捕獵一樣地為將來放手做準備，其次要給孩子足夠的空間自由度，讓他們自己去探索，在感興趣的事上下功夫，建造自己的優勢和競爭力。
很多年前聽一牧師講道，牧師說起大女兒，一心想學服裝設計，被他堅決反對。牧師自己出身台大，覺得，服裝設計學院連個正經大學都算不上，實在丟不起那人，遂逼女兒報了個州立大學的熱門專業。好麽，這閨女上學去了，每天日上三竿不起，都是牧師遙遙電話催起床，整天睡眼惺忪渾渾噩噩，成績也不咋地。過了一年牧師受不了了，說算了，你想學服裝設計就去學吧，將來別後悔就行。這丫頭一聽蹦起三丈高，心花怒放地開始新生活。也不用老爹當起床鈴了，每天聞雞即起發奮圖強，打了雞血似地渾身是勁兒。牧師最後感慨，看來人就得做自己喜歡的事才會有熱情啊！
十多年過去了，那孩子如今怎樣了不得而知，想來一定在與夢共舞，築夢踏實。
給孩子自由，其實當爹媽的也自由，可以騰出時間精力來做自己喜歡的事。畢竟咱們也有自己的一生，全耗孩子身上未免對自己太不公平。
放羊正是我老正在身體力行的狀態，迄今為止，我和熊孩子各忙各的，和平共處，都挺開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