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國人之地,必有火鍋。
近日加州冬雨連綿,此種時光,最適涮鍋。備一口鴛鴦鍋燒開湯底,一半海底撈清油底料,紅彤彤,飄著辣椒段兒,一半菌湯,給不食辣的孩子吃。買的現成的羊肉片牛肉片,百葉魚丸午餐肉,外加綠油油的鮮茼蒿,水靈靈的大白菜,各色蘑菇菌類粉絲魔芋,腐竹冬瓜土豆片。各自盛盤,圍著便攜式煤氣爐擺一圈。人手一隻小碗,裏麵是沙茶醬加高湯,還可以有芝麻醬韭花醬香油蒜泥。開飯時,各種耐煮食材先入鍋,之後是肉片蔬菜,水開即熟,用小漏勺撈起置於碗內,在蘸料中滾一滾,吃完,仰脖喝口冰啤。當此際,簾外雨潺潺,室內冒白煙,水霧騰騰起,肉香滿屋旋……這次第,怎一個爽字了得!
火鍋的好處,首先在於簡單。再不會做飯的主兒,隻要備好器具——一口鍋,一個便攜式煤氣灶,幾罐便攜式煤氣——即可有請客的底氣了。從底料蘸料到食材都可以現成,除非你有雅興,自製豬骨牛骨高湯,或從亞馬遜上買個切肉機,親自切硬邦邦的凍羊腿。否則所有準備工作就隻是洗菜切菜,把湯底燒開,實為懶人的救贖。
其次是味美並恒美。食材下鍋,天然味道與湯底發生初次反應,再跟蘸料發生二次反應,如流水線上的作業,隻要材料相同,烹調菜鳥的鍋子可與達人比肩。換句話說,門檻為零,失敗率為零,不比煎炒烹炸,同一個大廚水準都能上下浮動。
再次是溫度恒定。一條熱騰騰的清蒸魚上桌,沒兩分鍾就冷了,發出魚腥氣。一盤冒著白煙的魚香肉絲上桌,不一時就涼了,滋味打折。再好的一桌大餐,也架不住冷空氣的侵蝕,禁不起觥籌交錯的持久戰。趕上逢年過節,不能不打持久戰時,餐桌上真正享受的時間不多,大多時間都是在吃冷菜,連熱湯都有可能放成不溫不火。相比之下,火鍋就好太多了,永遠在灼熱狀態,永遠熱氣蒸蒸,湯底咕嘟咕嘟冒泡,發出醉人的絮語,白煙嫋嫋升騰,令滿室溫暖如春。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熱鬧,喜慶。親朋好友圍爐而坐,一忽兒站起個人,手執漏勺撈肉撈菜,又幫他人撈肉撈菜,此坐彼起,好不歡騰。而吃炒菜時,除非在座是極近的親友,否則必規矩就坐,下手矜持。幫人夾菜,除非用公筷公勺,否則將不啻令人痛苦的好意。更何況滿桌杯盤時,常需東西南北中地取菜,趕上菜離得十萬八千裏,還得起立,著實不雅,所以索性略去那菜不用。相比火鍋的圓心效應,一鍋同煮同食同仇敵愾,無形中界線和規矩的土崩瓦解,隨熱氣升騰的親密無間,炒菜簡直可說是拘謹而隔膜的了。
是以每逢年節,火鍋都必是國人餐桌上的大戲。正所謂,海上生明月,天涯同涮鍋。蟄居異鄉近二十載,從青蔥走進不惑,終於解放思想,丟了入鄉隨俗的包袱,管它什麽節,感恩也好,聖誕也罷,你吃你的火雞蘋果派,我吃我的麻辣涮肥牛。哪怕就一家四口,蒸汽一升,湯底一沸,立時也有了紅紅火火的氣象,去國懷鄉的淒涼感頓隨水汽消失。趕上和好友抱團兒取暖,七八個人圍著火鍋,推杯換盞觥籌交錯,笑語喧嘩間,鄉愁一掃而空。從這個意義上講,火鍋真可謂海外華人餐桌上的不二治愈。
人到中年,常念少時家中那口銅火鍋。金燦燦的鍋身,高高的燒炭筒,炭火在筒子裏紅光閃閃忽明忽滅,不時冒出悠悠一縷青煙。圓形鍋身裏,水狂野地沸,裏麵煮著自製的酸白菜,肥而不膩的白肉片,薄而鮮紅的羊肉卷,在冰天雪地的戶外凍出來的蜂窩狀凍豆腐,還有耐煮的東北寬粉條。一大家子人擁爐涮肉,大人拚白酒,孩子喝露露,高聲勸酒的,大聲說笑的,唧唧呱呱吵鬧的,和著火鍋裏咕嘟咕嘟的水聲,沸反盈天。放在當場,不能不說是亂紛紛,而今憶起,卻隻覺情味綿綿。
最難忘的火鍋,當屬大學畢業前夕,一老友在出租屋裏做給大家吃的。那會兒他正準備考研,就在北大東門外的民宅租了間房。房間不大,也很簡陋,連張飯桌都沒有。一隻鋁鍋直接設地上,底下鋪一大片報紙。一個圈子的好友七八人都來了,邊等吃飯,邊聊大天。該友是重慶人,斯斯文文的才子,當日騎車去老遠的早市買了隻烏雞,親手剁了,熬出一大鍋烏雞湯來,裏麵飄滿紅辣椒和中草藥。人在胡同走,老遠就聞到。才子把鍋底調配好,大夥兒便人手一瓶青島啤酒,開吃。昏黃的燈光下,空空的陋室,滿地報紙,中間一隻麻辣飄香的火鍋,眾人圍著鍋,或站或坐,七八雙筷子從高處低處探進鍋去,直涮到夜深,所有食材都告罄,滿地啤酒瓶。一行人酒足飯飽,繼續站著海闊天空,看看將近夜半,才謝過主人,一起在清涼的夜色中慢悠悠回校。
那夜一起涮鍋的友人,如今四散天涯,幾無可能再同食一口火鍋。那夜的青春那夜的酒,那夜的歡顏那夜的風,甚至那夜的簡陋,就此成為絕唱。
很喜歡白居易的《問劉十九》: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一紅一綠,頗鮮明的色彩,紅泥火爐,頗古拙的畫風,爐火與雪,一寒一暖,讀來隻覺溫煦。紅泥小火爐的意象,我曾一度理解為擁爐對飲,後來才汗顏地發現,那是人家在涮著火鍋,把酒言歡!
所以說,火鍋這東西,自古即溫情的象征。一口鍋裏涮著,撈著,吃著,肢體不得不放開幅度,變得豪邁,精神也隨之解放,放下矜持。無形的藩籬解除,不知不覺間,人與人就圓融起來,親熱起來。
願歲月和人情亦如火鍋,永遠紅火,永遠熾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