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希臘人,有個希臘名字,據她自己說,翻譯過來是女神。
女神已五十多,離異無娃,家住加州首府,工作卻在聖荷西,因此每周有兩日在家工作,三日在聖荷西,晚上就住房車裏。她並非一人獨住,陪她的還有兩條狗。
那狗是她的心肝寶貝。一條青年狗,一條老狗。老狗已老得不行,右眼半瞎,神情寥落,走起路來搖搖晃晃,並且瘦,幾乎皮包骨,對凡事都提不起勁頭。
因房車門檻頗高,老狗上下車都由女神抱。女神費力地將它抱上抱下,嘴裏念念有詞,像在跟孩子說話,極之溫存。這讓人不禁揣測,她若有兒女,必是良母。
我的老狗越來越衰弱了,恐怕活不了多久了!她歎,眼角流出一滴淚。這時兩狗正在停車場自由活動。她無限愛憐地望著它們,像慈母望著孩子。她的頭發是稀薄的金色,有點兒像秋天的麥秸。臉精瘦,像某種小動物的尖臉,上麵嵌一對世事洞明的藍眼睛,臉上的皺紋仿佛被洪水衝刷了千年的河道,一根根力道非凡,顯出某種內在的堅硬,或堅忍。她極少笑,總是一副控訴塵世的輕蔑表情,而她一旦咧嘴笑,你會發現她控訴時還更隨和些。
她糾正我的用詞。不要說sticker,要說post-it! 她恨鐵不成鋼地盯著我。隻有小孩子才會用sticker這樣幼稚的詞匯!
我就隨她說post-it,她很滿意自己的權威,又開始糾正我的發音,評論她以前的中國同事,點評中國飯菜。最後回到老話題上,她有多麽孤獨,全公司都是混蛋,她在這地方簡直受夠了,隨時可以走人,而她的貢獻有多麽巨大,股票卻沒幾何,老板沒看到這點真是瞎了眼。身邊的人都是沒有愛心的家夥,居然嫌她辦公室裏的狗毛(那些狗毛我見過,老天作證,絕對覆蓋那屋子的每一寸地土。),而這些狗毛對她來說跟人的毛發毫無區別。他們難道不掉頭發嗎?混蛋!
狗比人善良多了,它們是人間天使!她深情地歎。這時她的天使忽朝一位路人狂吠,並向他直衝過去,大有一口咬斷脖子的氣概。那人連聲尖叫,女神隻覺好玩,一臉陶醉地自語,這小家夥,瞧他多淘氣!看了會兒才帶笑地喊,寶貝回來!寶貝總算住了腳,沒給它的保護人惹出大麻煩。但被嚇到的人氣得不行,遙遙怒吼,嘿!你該給你的狗戴上狗繩的!
女神不語,但我看得出她怒了,臉都發青。她咬牙切齒地對我說:瞧見沒?這冷血的人!他們沒一點愛心!他們不知道狗也需要生活,需要自由!他們不知道它們已在車裏鎖了半天,這會兒好容易能出來透透氣!他們根本不懂得什麽是愛!
她請我去她房車裏坐坐,我謝絕了。從門外看,車裏全是沾滿狗毛的毯子,淩亂程度堪比流浪漢的窩。她跟狗們同榻而眠。她不知我有潔癖,也不知我麵對那團狼藉簡直要背過氣去。可我不忍拒絕她的交流。她說,全公司一個說話的人都沒有,隻有我是好人。我不忍連她最後的救命稻草也拿走。
不知如何讓她感到人間溫情,就買了包狗糧送她。她接過去看了一眼,立刻遞還給我。我的狗可不吃這種狗糧,我們隻吃有機!你知道這些狗糧是什麽成分嗎?這些邪惡的商人,他們用動物內髒,血脖子肉,各種有毒材料做的,狗吃了會生病,甚至腎衰竭!
嚇得我趕緊說不好意思,我沒經驗,就是隨便一買。
她說狗比人美好,它們配享用最上等的食物,最深沉的愛!
說這話時她眼圈一紅,又落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