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講到,林黛玉前往賈府時見到幾位三等仆婦,吃穿用度已是不凡,足見賈家排場之大,地位之尊。
初進山時,我有相似感覺。
加州的四月還是雨季,所以從聖荷西到優山美地,沿途沃野千裏,芳草依依,滿眼一擲千金的綠。車行三個鍾頭後,進入山地,大河忽然冒出,青玉的河水,滾著白玉的邊,滿河床大小的石塊,河水湍湍,左衝右突,或沒過石頭,或者分流,仿佛千軍萬馬在奔赴沙場,氣昂昂雄赳赳。暫時的攔阻並不能使之稍停腳步,相反,頑石斷水水更流,在分流後合為更大一股,怒吼著狂奔而去。看不完的碎玉飛花,聽不完的滔滔轟鳴,淹沒山間一切鳥叫,甚至車中的樂聲。
而兩岸青山無語,如忠厚的老者,目送年輕人絕塵向東。離目的地尚有距離,算起來,這些山水隻該算優山美地的三等仆婦,即已嶄露不凡氣韻。一路穿行這盛大的歡迎式抵達旅館。旅館就在距景區10邁開外的大河之濱,俯瞰河麵。當夜晚來臨,空山寂寂,耳邊隻剩永不消歇的水聲,嘩——,嘩——,鐵板一塊,結結實實,將山穀填滿,將耳朵塞滿,將靈魂充滿,夢撞其上,也會發出響亮的回音。深夜端坐露台上,目送月下大河滾滾東去,深藍的夜空中繁星閃閃,而水聲將這一切都淹沒,消融,成為不可分割的一體,於是人如青山,如星星,失去了時間性,失去了欲念,直麵永恒。
次日奔赴優山美地,沿途一直大河相隨,河中時有驚豔之景,引人停車,步下河堤。黃昏時的河並不稍減氣勢,仍一路高歌,所向披靡,但光色已變,由最初的綠白轉為琥珀色,有種順天應時的柔和。人切近地站著,切近地聆聽水聲,而河水前不見頭後不見尾,隻見滔滔東去,當真是逝者如斯!
進得大本營,方知外麵的風景不過是開胃小菜。車行園中,滿眼崇山峻嶺,怪石嶙峋,時而曲徑通幽,時而平闊豁然。四月,瀑布正當令。任你何時舉目四望,都能在高山之巔望見懸垂的白練。有時細如哈達,被風吹得飄飄然,絲絲縷縷,如夢如煙。若是黑色,定是最美的長發,每一根都輕柔絲滑。有時粗壯些,雪白一幅,筆直飛落,水在半途化為白霧,一團一團,有高山雪崩的神韻。停車尋瀑而去,越近,空氣越清冷,雨絲橫飛,打得人一頭一臉水霧。及至來到近前,隻聽水聲轟轟,飛流直下,以極大的力道敲擊山腳巨石,濺起怒濤狂瀾,雪白雪白,仿佛粉身碎骨的白玉。在撲麵而來的濕冷中仰望瀑布,瀑布隻剩力量感,再無輕盈飄逸的風神。
最大的瀑布是高低兩條,掛在一麵壁立千刃的山上,是旅行者首當其衝的朝拜聖地。走近後的印象如出一轍,都是力量取代了輕靈,水聲狂暴,空氣濕冷,風吹得人難以久立。瀑布自山腳即形成湍流,順地勢狂奔而下,是我們一路所見的大河之源。
從該瀑布繼續前行,移步換景,滿眼瑰奇的風物。有時一麵平展展的石壁上斜生出一棵蒼鬆來,扭身俯瞰大地;有時一座不知幾百噸重的巨石當道,轉過去別有洞天。沿途都有水,或大河,或小溪,或清清淺淺的濕地,甚至覆著白雪的衫林。見到林間白雪時孩子們一聲歡呼,有如脫韁野馬,急不可耐地要衝進去。而進入雪地必先走過縱橫躺臥的杉木的橋,橋下是急急流水。但那也沒關係,乍起膽子,張著兩臂,一步一騰挪,小心翼翼過去,竟沒掉進水裏。歡叫著在雪地裏跑,跳,揉雪球,還要舔一舔,鞋子浸透了泥水也全不在意,隻差在雪地上打個滾兒。我怕冷,對雪無感,但見陽光穿透衫林,照著白皚皚的雪地,孩子們像冬天的兔子一樣蹦跳其間,還是覺得很美。
最雄奇的瀑布是在懸崖峭壁上看到的。那是個高山觀景台。乍看隻是麵平滑石坡,人在其上,可遙望對麵山腰的飛瀑。不成想爬下陡峭的台階,來至石坡之上,才發覺這石坡一直向下延伸,以一種不易覺察的舒緩。坡度雖不很大,但因為滑,也因為無所依傍,委實凶險。拗不過兒子的要求,還是一步步來到懸崖邊。幾尺開外就是萬丈懸崖,而對麵是巍峨的高山,山石棱嶒,生滿鬆柏,蒼翠中間雜著一抹抹橘紅,萬綠叢中一條瀑布,飛流直下三千尺,其下的山穀朝暉夕陰,氣象萬千。麵對此情此景,很容易想起齊白石的山水,李可染的“萬山紅遍”。而據說,白石老人生前大愛優山美地,乃因其山酷似中國的山。想來,這個所在,這條瀑布,曾多少次陳列在大師眼前吧!
遍地雄奇,也不乏秀美。我們跋涉了近一個鍾點,來到一個名為鏡湖的所在。說是湖,其實不大,也不深,有些地方已幹涸,露出白色沙地。水麵清平如鏡。藍天,白雲,水中叢生的小樹,橫臥水中、連根拔起的巨木,遠近的青山,飛掠的鳥雀,無不忠實地印在湖中,在那倒影裏你甚至能辨析山石的每一種色彩,每一道褶紋,像水版的照片,無比清晰和精準。
去的人不少,一撥一撥,但始終靜謐。人們心照不宣地嗬護著那份寧靜,自自覺覺地來了又去。即便孩子,也無師自通地得到感應,在水邊安靜四望,偶爾將手探進水中。青山,綠水,夕光籠射,孩子們通體生輝,是白日的夢境。
和鏡湖有異曲同工之妙的,是另一個不知名的所在。那地方好在位於車道沿途,停車步行即可至。四麵環山,皆可入畫,中間一汪靜水,清溪潺潺。周遭大片大片青草芳甸,混著枯幹的落葉,生與死縱橫交錯,無聲無息輪回其間。草地上隨處可見倒臥的杉樹,已枯幹至灰白,枯枝依然原狀伸展,像沙漠裏駱駝的枯骨,在陽光下閃耀白擦擦的光輝。看他爺仨脫鞋涉水,上到中間的白沙灘,在那裏嘻戲憨玩,是那樣小的身影,也和鬆鼠一樣,兔子一樣,躥躍於這宏偉自然的小小角落,成為它的陪襯和點綴,不覺感慨萬千。
有幸見到極美的黃昏的山巒。夕陽一點點縮小領地,最後恰恰罩在峰頂,將之染成一片橘紅,襯著藍天,像一大塊稀世瑪瑙,難以形容地美豔。而最美的一回,是在大河邊上。對麵硯台狀山巒被夕陽照得通體金黃,有如黃金打成。停車跑去,在轉瞬即逝的夕光裏端著相機狂拍。那金黃在眼前一點點褪去直至消失,如考古隊員在瞬間的光華四射後,眼看馬王堆漢墓裏璀璨的珍寶寸寸成灰。留不住的燦爛。
一切都是好的。每一座山,每一條河,每一棵樹,每一條瀑布,每一麵湖水,甚至每一塊藍天,每一朵白雲,都是好的,都令人流連忘返。自然無涯,而生也有涯。短短三日,隻窮盡了那地土的滄海一粟,也沒奈何,必須踏上歸途。
所以兒子這號稱不喜歡nature的家夥在即將離去時忽然哽咽,最後竟演變至嚎啕大哭。他口齒不清地反複說道:I’m heartbroken! I’m really, really heartbroken!
然而,必須走。但我們反複承諾,以後,年年春假都會再來。
歸途走的120,截然不同的風景,有積雪的衫林,有燒焦的林海,有一望無際的牧場,上麵綴滿黑色黃色的牛。心,澎湃如初見。
還沒離開,已在籌算歸來。這就是優山美地的魅力,你難以抗拒,難以忘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