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榨時光
我思。我寫。我在。
夕陽西下時，他抱著胳膊佇立臥室門前，默默打量床邊那張櫃子。那是張楓木櫃，棕黃色，有著木頭的天然紋理，一角有個不易覺察的殘缺。還是結婚時買的，已用十年，除去一些細小的劃痕，以及一個抽屜的滑輪略澀外，歲月並沒在它身上留下太多痕跡。此時，它正沐浴在金燦燦的夕照裏，渾身籠著夢一般迷離的光輝。
其實當年買它時，他對它並不滿意。他喜歡細膩嫵媚的櫻桃木，不喜楓木粗糙的紋理。買它純粹是出於經濟的考量。那會兒還年輕，沒什麽積蓄，但結了婚過日子，櫃子總還是要的，大不了先隨便買個，日後再換。剛好在展銷會上看見它，也算實木，並且因為那個小殘缺，價錢便宜了一大截，於是二話不說把它請回了家。
他沒想到這櫃子竟十分耐用，一用就是十年。十年間他的境況越來越好，完全負擔得起任何自己喜歡的櫃子，卻因了某種深刻的慣性，讓那櫃子天長地久地盤踞下來。是的，他習慣了它的存在。它固然不完美，卻和他生活中的一切都合拍。那個硬度不夠的床墊，不也一用十年麽？還有那個上下開門的冰箱，牆上那幅油畫，餐室裏那套老式桌椅，甚至碗櫃裏的碗碟。說不清為什麽，都帶著某種折衷的氣息。反觀他這十年，整個生活的主旋律似乎就是折衷，馬馬虎虎購置，馬馬虎虎經營，馬馬虎虎將就著過下來。說是馬馬虎虎，裏麵卻又膠著著某種溫情，某種近乎眷戀的情愫。這馬馬虎虎的一切固然差強人意，卻還是在他心中累積出了源於時光和習慣的不舍。畢竟，這就是他十年來的所有。更美好的事他從未經曆，也就難於想象。於是存在的就成了最好的。
有什麽必要換掉這張櫃子呢？當它還好端端地？
但妻子鐵了心要把它扔掉，嚷著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死活要用一張櫻桃木櫃來替代它。他拗不過她，就像這十年來他從未在任何事上拗過她一樣。最終，他一如既往地妥協。這是新櫃子抵達前的黃昏，他默默站在臥房門前，給這滿載了歲月的舊楓木櫃以最後一瞥。
第二天，櫻桃木櫃到了，完全是他夢寐以求的樣子。他呆呆望著，撫摸著，震撼著，品味著夢想成真的感覺。原來夢想離得這樣地近，這樣地美，超乎他想象地美，他卻白白湊合了十年。
接下來的除舊迎新就容易得多了，幾乎是摧枯拉朽的陣仗。沒多久，沙發，床墊，書架，茶幾，電視櫃，甚至滿屋子的裝飾品，都被新物品替代。他聽憑妻子折騰，默默享受舊貌換新顏的快感，不知不覺受這運動感染，開始扔衣櫃裏穿了多年的舊外套，舊襯衫。衣櫃裏漸次掛滿簇新時髦的衣物。他的發型也變了，變得年輕帥氣。攬鏡自照，自以為風采不減當年。
終於有天，家裏的一切物品都成了新的，一星兒聊以懷舊，聊以憶起舊時光的物件都不存在了。妻子站在屋子正中默默巡視，發出一聲誌得意滿的歎息：大功告成！舊的都去了，再沒一件東西需要換新的了！
他在她身後淡淡接茬兒：不，還有，還有一件！
什麽？她東張西望地搜尋。
他堅定地、不容置疑地回答：你！——遞給她一張離婚協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