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榨時光
我思。我寫。我在。
整整一天，他都沒露麵。豈止是不露麵，也沒電話，沒信息。什麽都沒。
深秋了，天短。這會兒是晚上八點鍾，外麵早黑成一團。三三兩兩的路燈光在夜的大氅上挖出幾個橘色窟窿。橫斜的雨絲裹挾著枯葉，在光圈中飛閃。天地間充斥著堅硬的雨聲，像冰冷的意誌在抽打人間。
她默默坐在瑜伽墊上，抱著膝，下巴抵住膝蓋，全身縮成一團。這是他教過她的姿勢。他說，生病時，衰弱時，這個姿勢最節省能量，最利於恢複。此刻她沒病，卻又有著比通常意義上的病更深重的苦，仿佛整個存在都病了，所以不由自主地，她采取了這個姿勢。
她沒吃晚飯，隻啃了片麵包，喝了杯清水。整整一天，她都沒食欲。她桌上的鏡子見證了她如何像泄氣的皮球，一點點萎縮下去，直至最後的意氣蕭然。這一日，她收獲了不少生日祝福，遠方的爹媽的，閨蜜的，同事的，老同學的，甚至形形色色的經紀人的……唯獨沒有他的。這一天沒人約她，所有的人都以為，她會和他在一起，渡過這個特別的日子。
但是他沒有出現。早起沒有。中午沒有。下午沒有。直到現在，早過了晚飯時間，仍然沒有。就好像他已人間蒸發。
事實上他從兩個禮拜前起就顯示出了某種疏離，隻不過是淡淡的，若無其事的。抽絲一樣，他一點點抽走了相見的時間和頻率，話裏話外的意思是，忙。開始她還不爽，但慢慢也就適應了他的忙，適應了他的缺席。直到此時。
平日裏，她是依人小鳥，會撒嬌，會粘人，會孩子氣，但其實她骨子裏是剛硬而自尊的，關鍵時刻就會顯出。所以她不找他，不打電話，不發信息，隻獨自一個人。
她想不通。一個月前，這男人還鄭重其事地對她說，你的生日快到了，我會送你一件特別的禮物，要記得哦。她說不必破費，你在就好。他說不夠，你需要這樣東西。說過三回，她確實記住了。而他忘了。
她不是物質的女人，也不喜歡隨便接受別人的禮物，哪怕是他的。但這樣的情形，她還是頭回遇到，並且對方是她以全部生命愛著的人。
是他不愛她了嗎？她苦思冥想，想起他溫暖的笑容，溫暖的眼神，溫暖的聲音。他總說自己聲音不好聽，但她很愛他的聲音，總覺得，那聲音像是唐僧的，裏麵有種巨大的包容性和安定感，仿佛萬物都在其中，永恒都在其中，仿佛她可以住在它裏麵，它像繈褓一樣，把她緊緊包圍。她想起他的手，很大，很厚，永遠輕握她的小手，像握著羽毛，異樣地溫存。她想起他在每一次她的小波瀾小脾氣後問他是否還愛她時含笑說的：我從沒變過。開始什麽樣，現在還是什麽樣。一直在變的是你，是你的感覺。在我，一切都已定格。她看不出他在撒謊，或虛與委蛇。她開啟女人最厲害的直覺，隻感到百分之百的真。他總是那麽真摯地望著她說：你是天上的月亮，我是地上的癩蛤蟆，永遠仰望著你。她皺眉說你哪有那麽醜，形容的好惡心。他就笑笑，說你不懂，這樣才可以永恒。
怎麽就會這樣對她呢？是她太粘人了嗎？占用他太多時間了嗎？有什麽缺點讓他受不了了嗎？她感到肋下一陣尖銳的痛，立刻調整呼吸，變成打坐的姿勢，用他教她的方法，一點點專注，內省，感知到喉嚨和腹部的硬塊，溫柔注視，看它們慢慢消失。
不要難過，她對自己說。世事無常，一切都在變化中，不要依賴任何人，任何事，任何情感，這樣你才能真正快樂和自由。她認出這是他常對她說的話，不禁微笑。放在以前，她這會兒應該在崩潰大哭吧！也許在半年的熱戀後，他變了，厭了，打算離開了，但畢竟，他還是在她生命中留下了如許的建造，給了她如此的質地。
夫複何求？就算你像海潮一樣遠去，你畢竟還是在我生命的沙灘上留下那麽多貝殼。它們已融入我骨髓，你永遠無法剝離！
魂兮歸來。她對自己說，靜靜微笑，在淡藍的燈光下，在瀟瀟風雨中。
一宿，她沒接到他任何音訊，她的心卻像鼓脹的風帆，穿越暗夜的汪洋，一路駛進希望的晨光裏。
起床時她精神抖擻，目光前所未有地清亮和堅定。她感到某種力量在胸中燃燒，前所未有。她強大了，獨立了，自由了。她刷牙洗臉，口中放歌。
開門的瞬間，她看到他笑吟吟立在眼前，不禁愣住。
生日快樂！他說著，遞給她一個紙盒。
她沒接，也沒說話，隻淡淡望著他。
說過要送你一件特別的禮物的，忘了？他摸摸她的臉，進門，關門。
她仍不說話，深望著他。
知道我為什麽這會兒才出現嗎？他問，她不語，於是他說，是為讓你徹底放下對人，哪怕是你最愛也是最愛你的人的依賴，完完全全釋放自己，自由高飛。
她的目光瞬間柔和。
不要被表象迷惑。一段時間以來的表象是，我在疏遠你，冷落你，好像不愛你了，想離開你了，但那隻是表象。你永遠想不出在所有這些疏離的日日夜夜裏，這個人有多思念你，眷戀你，渴慕你。這才是事情的真相和本質。你眼中所見都不是真實的。真實情況是，因為深愛你，我要讓你變強大，可以在任何情況下都可以坦然無懼，都可以持守自由，回歸自己。隻有當你真正找回自己，與自己同在，你才能真正快樂和富於創造力。如若我愛得膚淺，我會把你變成一根青藤，離開我就無所依。但真正的愛不是占有，而是舍得讓你自由飛翔，往更多幸福的地方飛去！
她淚流滿麵地撲進他懷中。
你知道世事無常，雖然你我都有信心，但誰也不能預知命運。萬一哪天因為任何原因我們不能在一起了，至少我已教會你很多東西，這些東西會伴隨你一生，帶給你健康帶給你自由，永不離開你。這也就是我心中的永遠了。一味的風花雪月是蒼白無力的。有一天當我們不在一起，它們什麽都不會留下，像煙霧一樣，風一吹就消散了。所以我不願說甜言蜜語，我隻想真真切切在你生命中留下一些痕跡。
她已泣不成聲。
還沒看你的生日禮物呢！他為她拭淚。
她打開紙盒，看到裏麵一隻古樸的木鐲，抬眼看他，目光疑惑。
是那天，我們一起從山上挖回來的水曲柳根，做很久了，上麵有你的名字。他柔聲說。喜歡嗎？
喜歡。她含淚凝望他，在他瞳孔中看到永恒。
他在與不在，或來或去，都已是永恒。
10/20/2017 淩晨兩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