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一天的鵝毛大雪。華燈初上時,古都已一片潔白。商業街平時人流如織,這會兒見不著幾個人影。正是飯點兒,紅男綠女們都鑽進了路兩旁的飯店。飯店玻璃窗上印著一張張歡天喜地的臉,眉飛色舞說著,津津有味吃著,張著大嘴笑著,撐得揉著肚子,男人含情脈脈盯著女人的臉,湊近再湊近,一杯紅酒升起來,幹杯!溫暖的燈光下是誘人的食物:金碧輝煌的烤鴨,油光閃閃的蹄膀,水晶蝦仁清蒸魚……
多麽溫馨的聖誕平安夜,舉世歡欣!
從商業街一端躑躅走來兩個人影,走得近了,路燈光包裹住他們,是兩位老人,七十上下年紀,都穿著臃腫的棉襖棉褲。老頭戴頂棉軍帽,護耳沒係,被風掀得呼呼響。老太頭包花圍巾。他們各自背個棕麻袋,袋裏鼓鼓囊囊,不知塞了些啥。
走到商業街正中央,兩人停下來,將肩上的麻袋放在腳邊。
他娘,餓了不?路上人都說今兒是平安夜,是個什麽洋節。辛苦一天了,咱也吃頓好的吧!去買碗麵咋樣?叫他們多放辣椒,吃了好冒冒汗!老頭說。
別了吧?這地方,得多貴呀!還得攢錢給孫子治病哩! 再說你這打扮,人家能讓你進麽?老太摸摸身上斜挎的布袋子。還有沒吃完的饃,將就一下吧!
老頭瞧瞧老伴,她渾身是雪,眉毛都是白的,在風裏抖個不住,不禁心一橫。
在這兒等著,我去買麵!
老太還沒來得及反對,老頭已衝進路旁一家“金玉滿堂”,卻沒過一分鍾又出來了。
這麽快?老太納罕。
老頭滿臉沮喪。把我給打發出來了,說我進去會影響生意。
老太一臉心疼,說看看看,我說啥來著?咱吃饃就好啦!
老頭卻來了強脾氣,非買麵吃不可。試試別家!不信都不讓我進!
他扛起麻袋往前走了一段,挑個小些的門臉兒進去,不一時又出來了。
老太憐惜地望著他。又被趕出來了?
老頭訕訕。沒,麵忒貴了,28塊一碗!老天爺,我以為5塊就夠了,殺人哪!
老太還是那句,算啦,咱吃饃吧!
老頭沒反對,但也沒接茬,扛著麻袋繼續走,邊走邊打量路邊食肆。十來分鍾後,老頭走進一家麥當勞,捧出兩個雞肉漢堡。兩人就在路燈下,飛旋的雪花裏,一口口吃。這洋快餐倒是熱乎,說不上好吃,卻也不能說難吃。老頭早留意過,每次撿破爛路過這家餐廳,老伴都會好奇地往裏瞄。
平安夜,她終於嚐到這洋式肉夾饃的味道,心中歡喜。雖然是和雪花一起吃進肚裏的,也沒一口熱水可喝,但饃本身熱乎,熱量也高,所以吃進去挺熨帖。想到老頭這麽體貼自己,老太心裏一陣欣慰,不禁喜滋滋拿眼覷他,發現他已將漢堡吃完。
飽了麽?
飽了!老頭拍拍肚子。
老太卻知他沒飽。老頭平日飯量有她三倍。
不想吃了,俺吃不慣這個味兒!她把吃了一半的漢堡遞給老頭。
我咋覺著還好? 你不愛吃,我替你吃吧,別浪費了!
老頭大口大口咬漢堡,老太瞧著他,給他撣撣身上的雪,又伸出凍僵的指頭為他把護耳係上。
平安夜碰見倆要飯的,真晦氣!
他們聽見一個女聲低低抱怨。抬眼看時,是挺鮮亮的一家人,一對年輕父母正帶著孩子去麥當勞。看到老頭老太,穿皮衣高筒靴的母親將孩子往自己身邊拉了拉,又嘀咕,城管都是吃幹飯的,也不管管這些人,這市容簡直沒法兒看了!
咱趕緊走吧,人家瞧咱不順眼。老太怯怯地說。
走走走。老頭扛起麻袋。
眼前忽然飛來一個小小人影,一隻小手伸過來。給!
兩人詫異地定睛,才發現是剛才進麥當勞的小男孩,手裏正舉著十塊錢,眼神熱切。聖誕快樂!他用好聽的童音說。
還來不及反應,另一人影已飛奔而至,一把拉走孩子。你這孩子太不聽話了!跟你說過多少回,不要隨便搭理要飯的,你知他們是不是人販子呢!哪天把你拐走賣了,你就知道人心險惡了!
小男孩被母親強拉著進了麥當勞,邊走邊回望老頭老太,高喊:老爺爺老奶奶聖誕快樂!
老頭老太被這一幕驚呆了,心裏非但沒不好受,反湧起一股熱流。
好心的孩子啊!老頭歎。
他們扛起麻袋,回身朝棲身地慢慢走去。明天,這麻袋裏的瓶瓶罐罐就將換成錢,和之前賣破爛攢的錢一起,給孫子治他的小兒麻痹。說不定,臨行前他們會再來買個雞肉漢堡,拿回老家給孫子嚐鮮呢。
他們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商業街盡頭。大地一片白茫茫,抹去他們所有的腳印,就像他們從沒來過。街道兩旁的酒肆裏觥籌交錯,歡聲笑語,真是說不盡的繁華氣派,富貴風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