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看來,寫作恰如做飯,你得有興趣,喜歡圍著鍋台轉;得有口味的偏好,不管酸甜苦辣鹹;落實到烹調上,得了解食材特性,懂得如何挑選及搭配原料,如何控製火候,火候不足或過頭皆不可取;最後就是持之以恒的操練,直到對各種口味都了如指掌,對各種搭配都爛熟於心,從最初的笨手笨腳到技藝精進後的信手拈來。
但那隻是技術層麵的事兒。凡持之以恒的寫作者,都必有某種深刻得多的驅動力,推動他在每一日裏自甘投入這孤獨寂寞無始無終又不能立竿見影見到成果的靈性事業。
王小波在《我為什麽寫作》一文中闡述過寫作的三個理由,一是寫作如登山,之所以登,是因山在那裏。其次,如果大家都順著一個自然的方向往下溜,最後準會在某個低窪的地方匯齊,擠在一起像糞缸裏的蛆。最後他說,我相信自己有文學才能,所以應該做這件事。
作為有過一定寫作經驗的人,我認同王小波的觀點,不過我的情況略有不同:首先我不是因自認有文學才能而寫;其次寫作之初,也談不上有多大興趣。之所以開始碼字,實在因內在驅迫,急需自我救贖,自我提升。用王小波的話說就是,一個人隻擁有此生此世是不夠的,他還應該擁有詩意的世界。
我以為,人生最大的詩意,即來於與自我的深層對話。沒有這種對話,蒙娜麗莎、希臘雕塑、英雄交響曲、敦煌莫高窟、《追憶似水年華》就毫無價值。隻有當你的精神參與美中之美,偉大中之偉大,悲劇中之悲劇,崇高中之崇高,才能賦予這些事物以意義,自身生命才得到建造和升華。
這種對話,對音樂家來說是旋律,對畫家來說是色彩,對舞蹈家來說是舞步,對詩人來說是詩行。對我來說,是以文字為載體的訴說。
之所以要以寫而說,是因這訴說本身是坦蕩的,真摯的,超越世俗和功利的。現實裏你很難找到這樣的情境,這樣的談伴,進行這樣披肝瀝膽入木三分的訴說。即便能,那調子也難免走味,變得不那麽自然和純粹。人隻有完全自處,才能達到毫無矯飾的本真。而本真是一種圓融之境,一種終極的自由和真誠。它意味著自我接納自我肯定,像間小屋,將塵世的風雨關諸門外,安詳恬靜,溫暖自足。它讓你不管置身怎樣的煩憂瑣碎裏,都能籍文字的翅膀飛升,精神盤桓在高處。文字是一道清溪,一縷和風,一脈花香,一線朝暉,可賴以除去精神的塵垢,讓你活得清風霽月,整整齊齊。
其次,書寫是感受存在的最直接渠道。這世間隻有一個我,也隻有一個我的世界,一場我的生活。除我之外再無人能了解這卑微生命深處的種種,驚濤駭浪也好,鳥語花香也好,所有的曲折所有的悲歡,所有最溫暖的感動和如詩的情懷,都將隨我生命的終結化為青煙一縷,一絲痕跡不再。是的,我將留下孩子,在我去後,他們仍將用黑色的眼睛替我迎接明日的黎明。但,我自己呢?我自己存在過的確據呢?
所以要書寫。要像個外科醫生,一刀刀剖解生命的紋理。要像個地心探險者,一步步深入生命星球的腹地。要像個雕刻師,一錘錘刻出生命的容顏。要像時光的情人,一天天在她永恒的胴體上留下深深的吻痕。
茱莉亞.卡麥隆在《寫作的權利:紙筆是孤獨的止痛劑》中,寫過這樣一段話:寫作就像一條河般貫穿我的生活。它的聲音始終縈繞,有些時候比其他聲音都大,猶如臨近的格蘭德河在與融化的春雪合奏時那般喧鬧、刺耳。其他時候,它是安靜的,隻沙沙、沙沙地唱響。有時候它是如此安靜,我需要靠得更近,才能聽見它流淌的聲音。但它一直都在,始終陪伴著我。如此恒定,一再重複,它就像海浪的聲音成為了一種白噪音——除非你離開太遠終於失去了它,否則它永遠不會消失。——讀罷深深共鳴:這正是寫作最美妙、最清澄的境界!
恰如她所言,“沒有寫作,我就失去了與知覺的聯線,失去了我自己的軌跡”。有時連日不落筆,無數意象和思緒如燦爛的星鬥,漫天飛旋,可我找不到一個恰切的形式,一種恰切的邏輯,一個恰切的切入點將其訴諸文字。於是一連多日,鬱鬱寡歡。這苦惱類似產婦堵奶,憋得你苦不堪言。然後忽一日,靈感之光照耀,遂奮筆疾書,伏案不起,堵塞的奶道迅速清空,雜亂無章的星辰各歸其位。擱筆的瞬間如見嬰兒初啼,瓜熟蒂落,如見一朵百合花在指尖輕綻。那一刻的快意,難以言傳。
不管作品多微小,在這個時代都如奧維德所說:吾詩已成。無論大神的震怒,還是山崩地裂,都不能把它化為無形! 或羅曼羅蘭說的:創造就是消滅死。在日複一日的創造裏,我們的靈魂永生。
最後也是最寶貴的,文字的影響力。世間靈魂何其多,總有一些和你在一個頻段,能接收來自你的星球的最微妙的信號,與你同喜同悲。在我有限的碼字生涯中,我遇見過熱心的讀者,通過編輯部轉給我一個我搜尋已久的歌名,遇見過最熱烈的欣賞和共鳴,遇見過掏心掏肺披肝瀝膽的傾訴,遇見過瀕臨自殺的憂鬱症患者,像冬夜裏渴求陽光的人一樣渴求慰籍。這些來自陌生人的信任讓我感到責無旁貸。看見悲傷者變得快樂,憂鬱者變得明朗,為情所困的年輕人變得積極陽光,我就感到凜冽的幸福。是的,我卑微,我渺小,但即便如此,我畢竟還是觸摸到了一些生命,帶給了他們溫暖和轉變的動能。就算下一刻我的生命即告終結,它還將以某種正能量的形式在這些生命中流傳。對我而言,這也正是寫作的終極意義,和終極價值。
但願這一世,生命不止,寫作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