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回家靠腳。
夕陽西下時分,當老羊倌兒的煙袋鍋子燒紅了西天的雲,當炊煙嫋嫋,像一根根蘆葦在小村上空靜靜入定,穿斜襟青大褂的奶奶就邁著小腳,匆匆走到院門口喊:丫頭——,小兒——,回家吃飯嘞——
這時我們可以在任何地方:門前小河裏,前院老爺家,對麵山丘的半坡上……做著各種事:摸魚,追狗,偷玉米,爬樹……老房毗鄰的山坡上種滿了梨樹,春天漫坡白花,秋天滿樹鴨梨。梨子招鳥雀,招鬆鼠,也招我們。我們猴在樹上,效仿孫悟空摘蟠桃,東摘一個西摘一個,在身上擦擦就啃,哢嚓哢嚓,汁水沿嘴角往下流。梨子太多了,像天上的星,怎麽吃也吃不盡,所以我們從不珍惜,一個梨子隻吃幾口就舉起,瞄準不遠處一個目標,嗖地扔出去,定睛瞧瞧打中沒,再摘一個,直到肚子圓滾滾。吃飽了就靠樹上打盹兒,聽蟲兒在草叢裏沸騰似地叫,聽山風在耳邊軟綿綿地吹,然後就聽見奶奶急切的呼喊:丫頭——,小兒——,回家吃飯嘞——
一個鯉魚打挺,人已躍至樹下,貓一樣撒腿往山下奔。跳過石頭,越過草叢,有路沒路都徑直往下衝,不一會兒就躥到家門口,滿身蒼耳灰塵。奶奶嗔怪地瞪我們一眼,笑眯眯往屋裏走。屋裏的炕桌上擺著玉米麵餑餑,燉豆角,蘿卜鹹菜,棒碴粥,偶爾還有叔叔獵回的野味。
小學時,回家靠自行車。
那會兒已定居縣城。學校離家有好幾裏,要走大馬路,和汽車馬車摩托車一起蜂擁。要費力騎上一個長長的高坡,過潮白河大橋,穿越城中一溜白蠟樹的蔭,七拐八繞,終於抵達胡同中的學校。
當時人販子還不猖獗,汽車也少,所以盡管年少,大人都放心我們自己騎車上下學。一到放學時間,滿街都是年齡相仿的孩子,在車水馬龍中騎車穿梭。穿過春天的柳絮,穿過夏天的暴雨,穿過秋天卷著枯葉的寒風,穿過冬天銀裝素裹的大地,平安到家。家裏的餐桌上擺著碗紅燒腔骨,有時是紅燒雞架,一進樓道就聞見撲鼻的肉香。
初中時,回家還是靠自行車,不同的是車輪大了一圈,路更遠了,並且人敢於撒把。斜背個初中生標配的綠軍挎,裏麵鼓鼓囊囊,蓋子都翹起來。天藍校服,白回力鞋,高高的馬尾,雙手插兜,雜耍一樣,邊騎邊吹口哨,從《鄉間的小路》到《射雕》。無懼人流,無懼車流,一路穿過夕陽斑駁的光影,穿過形形色色的街頭流動攤販,向家的方向直奔。
家裏有西紅柿炒雞蛋,有涼拌黃瓜腐竹,有我愛吃的紅燒帶魚……
高中時,回家靠公共汽車。那是平生頭一回遠離家門在校寄宿,每兩周甚至更久才能回一次家。在人大附門口擠上人滿為患的332,吱吱嘎嘎一路搖到動物園,轉同樣人滿為患的107,再搖上三四十分鍾,終於抵達人聲鼎沸的東直門。步行一段路去長途車站,立等前往密雲的大巴。那時還沒空調大巴,都是老舊的班車,表裏如一地破舊,鼻子裏噴著刺鼻的汽油味,像酒鬼嘴裏難聞的酒氣,聞之作嘔。車上販夫走卒什麽人都有,個個一臉倦容同時一臉如釋重負,知道再下車時,就到家了。
趕上冬日黃昏,車外陰風怒號,飛沙走石,車裏也暖和不了哪兒去。把外套裹了又裹,手指腳趾還是一點點失去知覺。照例戴著耳機用小單放聽歌,在轟隆隆的車輪聲中聽女歌手鏗鏘有力地唱:從來不怨,命運之錯,不怕旅途多坎坷,向著那夢中的地方去,錯了我也不悔過……聽著聽著,血液便沸騰起來,不再感到環境的窘迫。冬季天黑得早,默然望向窗外,日光一寸寸消失,暮色一寸寸聚攏,灰黃的天一點點暗下去,變為淺灰,鉛灰,藍灰,灰黑,終於披上漆黑的夜的鬥篷。一個多鍾頭,班車哆哆嗦嗦摸黑行進,路邊橘色燈光一點點,飄搖不定,是視野中唯一的溫暖。我就在這漫漫長途中眺望時光流逝,心中充滿莫名的情意。
下了車還要再走上一大段夜路,在饑寒交迫到昏厥前爬上5樓,風雪夜歸人。家門後的餐桌上,母親已做好熱騰騰的餃子候著我,滿桌我愛吃的菜:涼拌幹絲,紅燒土雞,白菜燉豆腐,鹵豬蹄……
大學時回家還是同一路線,隻比高中多兩站,迎接我的晚餐也更隆重,但那時我已不怎麽回家。
畢業後隨某人去日本定居,回家要靠飛機,單程仨小時。從南城瀨出發,拖著行李坐電車到新橫濱,在新橫濱轉特快去成田機場,再從成田機場飛北京。盡管飛翔時間僅三個鍾頭,卻也是漠漠時空。落地的瞬間恍同隔世,回家的餐桌上幾乎是滿漢全席。
如今人在北美,回家還要靠飛機,單程十一小時。以前需乘車四十分鍾到舊金山機場,起飛,不歇氣飛上十多個鍾頭到北京,弟弟開車來接,再坐近一個鍾頭車回家。如今海南航空開通了聖荷西直飛北京的航線,心理上千山萬水就少了一重,好像隨時可以動身去當地機場,登機起飛,一覺醒來便是故鄉。
從小到大,由腳開始,到自行車,到公汽,到短途飛機,到長途飛機,每一步,都離家更遠,也更難回家看看。回家終成一種奢侈,一種難得的福利。
所以現在,我用靈魂回家。就如此刻,當我的手指像注滿記憶墨水的鋼筆,在鍵盤上龍飛鳳舞之時,我的靈魂正邁著輕快的步子,再一次踏上萬裏之外的故土,再一次叩響久別的家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