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榨時光
我思。我寫。我在。
我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我會麵對這樣的故鄉。
此時此刻，我腳下一片焦黑。身後這座我曾最愛的酒莊已付之一炬。就在一個月前，我從紐約歸來，還在此消磨過一個午後的時光。那時天還和暖，到處還有夏日的影子。人們穿著T恤衫，吊帶裙，三三兩兩流連於此。窗外是如茵綠草，綠得失真。室內氣氛一如既往地旖旎迷人。古老的橡木桶，陳年的佳釀，鄉村風情的裝潢。藍色鑄鐵的風鈴在簷下發出清越的脆響，有時一聲一聲，不緊不慢，有時響做一團，如蝴蝶在飛。午後陽光穿過這清淩淩的響聲照進酒莊裏來，斜斜臥在地上，像金色的女子，沉靜而嫵媚。經了她的暈染，室內彌漫著如夢似幻的氣息，橘，棕，紅，黃，閃爍跳蕩，仿佛酒汁在流淌，每一寸空間都散發芬芳。耳邊是人們輕柔的笑語，碰杯的聲音。天多麽藍，藍得像海。葡萄園一直綿延向遠方，像無盡的愛與盼望。
這是我最愛的酒莊。從孩提起，我就對它情有獨鍾。小時我在它庭院裏玩耍，在葡萄藤青碧的濃蔭裏奔跑，捉迷藏，額頭擦著一串串紫黑飽滿的葡萄而過。那些葡萄又硬挺又清涼，上麵覆滿白霜。我會伸手摘幾顆塞進嘴裏，它們在我口中爆破，仿佛一個秋天的美麗都在我舌尖綻放，我遙望白雲，如在天堂。
我們現在所站之地，就是酒莊的入口，二十七年來我曾無數次奔跑而來，衝向你眼前這座噴泉。記憶裏這個噴泉從未停止過噴湧，雪白的水花，柔美的拋物線，在你眼前掛起一道道彩虹，是我童年的樂園，我可以不知疲倦地流連在此，把笑聲鐫刻進每一寸時光。
在我心裏，世間再沒有比納帕更美的地方了。假如你乘熱氣球升空，你會看到身下是無邊青色，莽莽蒼蒼。大地一碧萬頃，莊嚴而奔放。假如你曾落寞，曾悲傷，你最好的治愈就在此地，在無邊的大自然的懷抱裏呼吸葡萄的清甜。你會心花怒放。
這個酒莊的周遭，現在都是焦土，你想象不出它曾經的模樣。它像被烈火毀容的女子，秀美的容顏變得形同鬼魅。但曾經不是這樣的。曾經，站在這一點望去，四麵八方都是葡萄園，在這個季節，在這個時分，紫紅碧綠的葡萄閃閃發光。
你難以想象我內心的悲涼。這樣的一個地方，這樣的一個人間天堂，一周前還好端端，此刻已是廢墟一片，遍體鱗傷。多少酒莊已成灰燼，多少珍藏已成幻影，多少美麗隨風飄逝，再難找尋。
我該早些帶你來這裏的。哪怕隻早一星期，你也可以看到我童年、少年、青年的足跡，看到所有那些清澄，那些靜謐，那些稀世之美，知道，我是在怎樣的浸潤中行至如今。
但那時我還沒準備好。我還有所疑慮。我還貪戀自由，貪戀不羈。雖然我確信我深愛你，我卻一直以為，這愛不必以自由為祭。我們完全可以忽略那一紙文書，傾情相愛，甚至比婚內的人愛得更持久，更忠貞。
是這場烈火改變了我的想法。不久前的新奧爾良颶風，再近些的拉斯維加斯槍擊案，都沒能如此深重地擊打到我心，直到我的故鄉，我熱愛了二十七年的地方，在烈火中化為灰燼。
我的心忽然就沉靜了。我懂得了世事可以如何無常，命運的翻雲覆雨手可以如何在一夕之間摧毀所有。我們隻有現在，隻有此刻。我們不能預知下一個時刻身在何方，是否還活著，所珍重的人和事還安然無恙嗎。就像我永不能想象，有朝一日，我的故鄉會殘破如斯。
所以在這一時，在這一刻，在這片焦黑的地土上，我決定交付我的一生。不管未來如何，不管前方有什麽在等我，生也好，死也好，健康也好，病弱也好，貧窮也好，富有也好，得意也好，失意也好——至少我已讓一切定格。
我愛你，請嫁給我！
10/13/2017 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