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她睜開眼,看到丈夫熟悉的臉。這張臉上,一雙布滿血絲的眼正焦急地凝視她。看到她醒來,他目光一亮,仿佛光線瞬間從黃昏跑入黎明。她留意到他鬢邊又添了白發,額頭又增了皺紋。
你最近怎麽了?醒得越來越晚,叫都叫不醒,是不是病了?要不要去看看醫生?他關切地問。
不用了,她淡淡答,最近有些累,需要補覺而已!
丈夫還想說什麽,但看到妻子篤定的神情,就把話咽回肚子,憂心忡忡地望著她,望得她心慌,連聲催他去上班。他默默起身,穿上那件已有春秋、她見一次煩一次的黑外套,背上公文包,卻重又走回臥室門旁。桌上給你留了一碗豆腐腦兒,一個麻醬燒餅,等下熱熱吃了吧!有情況給我電話,你這樣子我實在不放心,還是去看看醫生為妙,我可以陪你一起去……他說。
女人哀歎一聲,用被子蒙住頭。成天豆腐腦兒,豆腐腦兒,麻醬燒餅,麻醬燒餅,就好像世上沒別的早餐了!那麽多話,嘮嘮叨叨,他的人簡直也像麻醬燒餅無趣!她重重喘口氣,表示心煩勿擾。丈夫望望被子勾勒出的人形,搖搖頭,去上班。
她如釋重負,在被窩裏繼續反芻她的夢。
近來她遇見樁怪事:自她在夢裏邂逅了一位陌生男子,就夜夜都會再夢見他,像連續劇,每晚都接著頭一晚的劇情。他們在她夢裏相遇相識。他有著她喜歡的樣子,高高的個兒,濃密的黑發,目光清澈,笑容陽光。他們都已是而立之年,卻都有著少男少女的羞澀純真。他們聊天,散步,一起看海,一起守望落日和朝陽。在夢裏她感到他溫柔含蓄的愛戀,她對他也是一樣。結婚七年,這種戀愛時才有的情愫早在柴米油鹽的日子裏消磨淨盡,所以麵對這陌生男人,她感到久違的激情和青春勃發。
每次從夢中醒來,她都會被巨大的失落感攫住。眼前是吵鬧的兒女,老實巴交的丈夫,以及在光柱中亂舞的灰塵。夢中的浪漫如同冬日玻璃窗上的冰霜,太陽一出就消散了。這讓她倍感沮喪。
多麽乏善可陳的現實!她鬱鬱地想。而夢境多麽美好,愛情多麽美好,沒有激情的人生就如被騸的貓狗,渾渾噩噩,木木呆呆,簡直不值一過!
這樣想著,歎著,她日複一日地慵懶飄忽,日複一日地沉默寡言。白天黑夜,她都沉浸在對前晚夢境的緬懷和對當夜夢境的憧憬中。她津津有味地咀嚼已過夢境中的一切,連孩子喊她也聽不見。
媽媽——!淘氣的兒子不滿母親石化般的狀態,把嘴湊近她耳邊大叫。
啪!受到驚嚇的她狠狠給了兒子一巴掌。小男孩哇地大哭,丈夫忙跑來安撫。
你是怎麽回事!他嗔怪地望著她。
她不答,感到現實像團亂麻,又像灘死水,一切都讓她厭煩,她隻想逃避,於是她花更多時間咀嚼夢境,夢也做得越來越長。
終於有天,她不再醒來。任她丈夫在床邊千呼萬喚,她的兒女們高聲哭喊,她都無動於衷,臉上帶著甜美的,甚至嫵媚的笑意,深深熟睡。
她被救護車送往醫院。急診室裏,五位專家一同會診也診不出個病因。依照各種人力的,機器的,中醫西醫珠聯璧合的診斷,她從頭到腳從裏到外都完好無恙,心跳強而有力,腦電波超乎尋常地活躍,不僅沒有病象和衰竭的症狀,相反,還異乎尋常地健康。
專家們麵麵相覷,最後在診斷書上寫道:患者因目前人類尚不了解的某種病因,進入了長時間的深睡眠狀態,病狀類似童話中的“睡美人”。
醫院本打算留住這個“睡美人”,當作首屈一指的國際病例來鑽研,治療費用全免,卻遭到她丈夫的堅決拒絕。他不能忍受妻子孤零零躺在醫院病床上,每天被當作怪物來研究。於是她被擔架抬著送回家,重新回到自己床上。
她丈夫守著她黯然神傷時,她正在夢裏開始新一輪人生。她和夢中的他肆無忌憚地相戀了,他們擁抱,接吻,熱烈擁有彼此,攜手旅行,足跡遍布森林大海沙漠荒丘,日子甜得像蜜,蜜裏還調了油。
這才是我想要的人生啊!她幸福地歎息。她在現實世界裏的丈夫看到她突如其來的微笑,以為是蘇醒的征兆,不禁喜出望外,高呼她的小名,她卻依然結結實實睡著。
她結婚了,很快又懷孕了。其實她沒那麽喜歡小孩,但愛中的女人總想給心愛的男人生孩子,她也不例外。她的妊娠反應很大,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憊。她希望準爸爸能幫忙做做飯,收拾收拾房間,但這個將她留在夢境裏的男人毫無幫忙的打算,還向她撒嬌,說自己不諳此道。於是她心軟了,凡事親曆親為。她買菜燒飯做家務,忙得像被抽了一鞭的陀螺,而那深愛她的男人下班回來就坐在一邊,專心致誌打怪,偶爾看她一眼,後來甚至連這一眼都省去了。飯好了他就上桌吃,吃完一抹嘴,繼續玩。起初她並不介意,畢竟她是深愛著他的,所謂有情飲水飽,為心愛的人付出總是甜蜜之事。但日子一天天過去,她的心還是一點點淡下來,直到淡得像稀釋多次的雞湯,變得無滋無味。
常常,她在勞作的間隙抬起頭,漠然打量那個曾讓自己為之癲狂的男人,隻覺他自私,懶惰,不負責任,而在這些缺陷的光照下,那副好皮囊幾乎成了諷刺,成了邪惡,逐漸讓她忍無可忍。她悵悵地憶起往日時光。曾經,她和丈夫也是傾心相愛,在甜蜜的巔峰步入婚姻的殿堂。隻是日複一日,當熱戀的潮汐退去,生活恢複了內在的秩序和安寧,她慢慢感到了乏味和倦怠。然而在她兩次孕期裏,他都曾承擔幾乎所有家務,把她嗬護成女王。即便在孩子五六歲的今日,他對她也依然百般體恤,疼愛有加。相比之下,她眼下的處境真好比灰姑娘,結婚還沒幾個月,那個口口聲聲要愛她一輩子的男人在她累得直不起腰時眼皮都不再抬一下,隻管沉迷在遊戲中。
終於,她躲在衛生間裏哭了。
她感到一種溫柔的親吻,不止在她臉上,還在她靈魂深處,她又感到一陣溫柔的撫摸,不止在她臉上,還在她心頭。她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切切呼喚:芊芊,醒來啊……
當她已不再貪戀夢境,夢境對她的禁錮就消失了。她猛然睜眼,回到人間。她看到丈夫憔悴的臉龐就在兩寸開外,眼中含淚。她臉上滿是他溫熱的淚滴。
他狂喜地抱住她:你終於醒了!太好了!太好了!
孩子們也歡叫著撲過來親她。她看到房間裏整整齊齊。床頭櫃上放著束新鮮雛菊,是她喜歡的;音響裏正小聲播放排簫,也是她喜歡的。一切都寧靜祥和。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我餓了,她說,想喝豆腐腦兒,想吃麻醬燒餅。
好的好的,你等著啊,我馬上去買!——圓圓方方,你們要好好陪媽媽,不許淘氣!說著他就衝出門去。
她的眼淚奪眶而出。聞著淡淡的花香,聽著悠揚的排簫,摟著一對兒女,她輕輕對自己說:這就是浪漫,這就是幸福,切莫再失去了……